《父亲的军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作者：徐子建ISBN：9787020152315 定价：68.00元

祖父徐方兴 字宝田(1855~1929)

2.徐贤志堂

徐贤志堂是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位于湘潭十二总河街周家巷子，是商业繁华地带，离湘江两百来米。走上宅院的台阶，两侧各有一座石狮，进门后，左边是门房，右边是听差与洋车夫的房子。庭院铺着石砖，贴墙放着两排盆景，大香炉立于中央，藤萝与红丝草爬满白色的院墙。迎面是座三层西式楼房，灰墙红瓦，弧形的门廊上刻有欧式的图纹，这座楼房的图纸，是英国设计师提供的。上世纪初，西风东渐，建筑风格也受到欧美的影响，不少有钱人盖起了洋楼，只是式样往往有些不伦不类。

楼房的大堂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墙面上供奉着祖宗的牌位，中堂画是一幅山水，出自清末衡阳名家萧俊贤之手，他的画笔墨严谨，雄浑苍厚，自成一派；两侧的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也是祖父自己题写的。他从小习的是赵孟頫的字，常常得到客人们的赞赏。正面的八仙桌、十把雕花太师椅都是上等红木。两侧墙上四幅画，是春夏秋冬的景色。在湘潭，祖父是商界名人，地方军政官员、社会名流都尊称他为徐老。祖父就在这里接待湘潭各界朋友。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洋楼后是花园，园中的花木品种名贵，北边一条小溪，涓涓的溪水静静地流入水池，鳞光闪烁的锦鲤在荷叶下游来游去。池边有座凉亭，亭中的石桌凳，可相坐对弈，品茶纳凉；太湖石分立东西两侧，汉白玉的基座，刻工精致。西边草地上，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绕过竹林假山，直通凉亭。老爷子喜欢桂花，深秋时节，那排桂树的花香飘满河街，沁人心脾。

花园北面的两层中式楼房，白墙青瓦，风格简约古朴，格调雅致，朝阳的方向有三个门廊，站在这里，园林秀色尽收眼底。

房檐下有几个燕子窝，春来燕子回归，飞来飞去，喳喳地叫着，喜气洋洋的。柳枝吐出新绿，红杏冒出墙头，真是春色满园了。

后院很大，里面是厨房、仓库，还有佣人的住房，最多时住过二十多人。前门常常是关闭着的，人员从后门出入。院子中间有个天井，夏季雨大，水从四周的屋檐下哗哗地洒落下来，在石板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来湘潭三十年后，祖父财富的积累达到高峰，在江边陆续购置了不少房产。2012年2月我去台湾，拜访堂姐徐素姣。她是二伯的女儿。据素姣姐回忆：“小学校长是祖父的朋友，他当时告诉我：从前这条街一半都是你们徐家的，你家几项生意都很红火。湘潭怡和公司有电台，有英文翻译，电报员每天与十几条轮船联系，公司的业务做得更大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祖父生活讲究，古巴雪茄，名牌黄油都是日常之物，连西瓜都要轮船从上海带过来；出入有黄包车，那时叫东洋车，刚从日本引进，细帆布的折叠雨蓬，铜饰闪闪发光，当时算是奢侈品，也是身份的象征。父亲说他年幼时随祖父去长沙、汉口办事，不管乘哪艘船，船长都会准备好饭菜、水果来招待。

祖父抽屉里经常放着一包包的银元，平时也放些外债，利息是笔额外收入；徐贤志堂里专设有牌室，商界名流常来此玩牌，赌注下得挺大。按当时的规矩，房主抽头的数额也不少，大钱小钱都要赚，祖父就属于这样的人。

遇有灾荒或疾病流行，祖父也做一些施粥舍药的善举。每到这时河街与正街上人声鼎沸，怡和的旗帜飘扬。祖父舍得为此花大钱，说这是积德行善，也是亮公司的招牌。除此以外，他要账房先生把自己每年收入的两成提出来，捐赠寺庙，救济穷人。说起来，士绅商贾，乐善好施，回馈社会，自古有之，也未尝不是财富分配上民间自我调节的方式。祖父也收藏些古玩字画，但并不是行家。在齐白石还只是湘潭农村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时，他曾为祖父做过一座雕花屏风，价格也很不低，可惜年代久远，这屏风早已不知去向。

三祖母刘氏，娘家原本是前清官宦，不知什么原因开罪了朝廷，家族败落。也许因为是命运的骤变，她养成了强悍的个性，对儿子徐成澍还有些偏爱，责骂女孩却是很平常的事。那时候鸡毛掸子是家中必备之物，急了便是打人的利器。大姑妈徐剑茹乖巧嘴甜，挨骂少些，细姑徐淑仁心计少，挨的骂最多。祖父对三祖母畏之如虎，百依百顺。有次二祖母从汉阳老家坐船来湘潭，祖父闻讯，竟然惊慌失措，若让三祖母得知，岂不闹个天翻地覆。于是匆匆跑到码头，船刚靠岸，便立即跳上船去，递上一包银元，好话说尽，劝二祖母原船返回。千里而来，却未能下船半步，二祖母嚎啕大哭，吵了一阵，一路哭着回乡去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三伯父徐成淮生于1912年。他母亲左秀玉算祖父的外室，命运令人唏嘘。左氏原为孤儿，在常熟老家被人收养，六岁送去学弹词，艺名九岁红，十二岁时被湘潭有名的妓院怡春楼高价买去。秦楼楚馆，也要有些幺弦孤韵，营造典雅的氛围，以吸引名仕巨贾、达官贵人。同治中兴之后，湘潭的江浙商人增多，还有不少湘军官员从江浙回乡，姑苏弹词便由这些人带了过来，吴侬软语，娓娓动听，或金戈铁马、叱吒风云，或清新柔缓、儿女情长，一时间，听评弹成为一种时尚。这种弹词艺人卖艺而不卖身，身价不低，一般人请她陪吃酒，花的银子也不少，但改变不了她们身处欢场的命运。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九岁红形象端丽，嗓音甜润，还略通诗文。茶楼门前的戏报说她“声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曲终人散，犹觉余音绕梁”。祖父听了几次评弹，竟然成了超级评弹迷，于是呼朋唤友，每场必到，为了追求她，舍得花银子，也舍得花时间。

九岁红遇到祖父的时候，已有二十三四岁，早有为自己打算的心思，见祖父虽年纪大些，但对自己也是实心实意，于是日久生情。她要求明媒正娶，祖父也满口答应，但到发现怀孕真准备要结婚时，家中三祖母声泪俱下、不惜以死相拼，坚决不准“窑姐”“下九流”进门。祖父跟她争吵了几次，又三番五次乞求，三祖母始终不为所动。祖父只好先为九岁红买了外宅，许诺孩子出生后再明媒正娶。冬去春来，三伯父出生了，三祖母接回孩子，却仍不许九岁红上门。偏偏这九岁红性情又很刚烈，自觉骨肉分离、入室无门，决意投湖自尽。

九岁红一袭白色衣裙，对琴师说出门去见朋友，却在深夜里来到雨湖八仙桥畔，附近那座双壁牌坊，石柱上刻有“青冢芳魂留片石，白波明月照双娥”的联句，是湘潭人为两位投湖烈女设立的。

月影幽深，湖平似镜。九岁红心中的波澜恰似弹词曲调《杜十娘》，道尽内心凄凉：

窈窕风流杜十娘，

自怜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飞絮飘零泪数行。

月朦朦， 朦月色昏黄，

孤凄凄， 凄跡寄他方。

路迢迢， 云程千里隔，

白茫茫， 总望不到那旧家乡。

夜幕沉沉，问苍天，苍天不语，故乡千里，何处是归程。七仙桥就在眼前，九岁红泪已流尽，漫步上桥，心一横跳下桥去，扑腾一声，湖水激起浪花，人却沉入湖底，真个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一场春梦不分明。

或许是苍天有眼，九岁红命不该绝。湖对面铜漏报时的谯楼里有一更夫，三更将至，收拾竹筒、梆子与灯笼，刚刚出得门来，就隐约听到落水声。江边长大的人，水性都好，更夫一跃入水，将人救上岸来。

祖父闻讯赶到，百般劝慰，但面对三祖母，祖父也无计可施，于是商定九岁红回家乡休养，日后再谋母子团圆。

祖父代她卖掉住房，又带上一笔安家费，送她搭上公司去上海的轮船，拜托船长，到常熟时，派得力的水手将她护送到家。

九岁红单住一仓室，神情木然，泪水默默流出。轮船即将启航，祖父不能自持，弯腰向前，右膝顺势着地，从怀中取出一白如凝脂的玉镯，托起手臂，将玉镯戴上，“留个念想吧”，说着也落下泪来。

但从此以后，九岁红再没回过湘潭，三伯父也终生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

1915年，祖父娶了我的祖母。

祖母名叫杨春桃，1900年生于常德西侧的丹洲乡。1908年6月，沅水泛滥，瘟役流行，死亡灾民数万，卖儿鬻女之事时有发生。八岁的祖母及两岁的弟弟随着重病的父亲，与灾民一起流落到湘潭，日近中午，正在大湖街海会寺外等待祖父徐贤志堂施粥。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这时三祖母从庙里拜佛出来，正要上轿，听到一声娃娃哭，是祖母年幼的弟弟。又见到路旁的祖母头上插根稻草，虽面黄肌瘦，人倒也端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机灵，很投缘，便问这孩子卖多少钱？病汉子苦着脸说：“三四千文吧。”

三祖母刚从庙中礼佛出来，高僧的话尚在脑中，就动了慈悲之心。而且儿子头年出生，自己也需要增加个贴身使女，便叫随行管家付了七千文。病恹恹的汉子接过钱来，也未道谢，只流着泪对闺女说：“跟着这位太太走吧，爹对不起你，要懂事，照顾好自己。” 骨肉分离，一家三口哭得伤心。

几年过去了，祖母做事小心谨慎、尽心尽力，三祖母便也手下留情，打骂不多。

有段时间，三祖母身体一直不好，郎中请了几个，也不顶用，心里很不踏实，便让管家去请当地有名的算命先生黄半仙。

管家陈老汉跟随祖父多年，是个办事稳重的人，他到十八总找到黄半仙，说明来意。半仙一听，心中暗喜。徐贤志堂是出名的大户，算命先生行走江湖，最愿遇到富贵人家的妇人。而且黄半仙确非等闲之辈，算命的《英耀篇》背得烂熟，审、敲、打、千、隆、卖六种密技应用自如；与管家一番谈话，就摸清了徐家三奶奶的不少情况。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二天，黄半仙来到徐贤志堂，见到三祖母，先是观掌看相，掐算生辰年月，随后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天怕乌云地怕荒，人怕老弱树怕伤”，听得人如坠云雾。他又请三祖母在十二时辰中随意报出一个。然后伸出左手，拇指在掌上轮番点去，口中念着：子丑寅卯，数到三祖母报的“亥”字时，拇指尖正掐在中指下端，他顿时面色大变：“不好！此处名曰‘ 大空’，实是四大皆空。”顷刻又得真言两句：“今年白虎当头坐，不是有灾就有祸。”

三祖母心里原本就虚，老疑心自己要得什么大病，一听更是惊魂失魄，急忙请教避灾之法。黄半仙闭目沉吟，然后念出四句诗来：

大恨冤仇前世结，

如今要降血光灾。

烧香南去二百里，

逢凶化吉进万财。

三祖母一想，便问：“南面二百里不正是南岳吗？”半仙说：“正是。但你前世罪孽深重，还需在黄庭观里诵经一月。”三祖母对半仙千恩万谢，多给了不少算命钱。她坚信天命不可违，随后就匆匆准备行装，前往南岳进香去了。

三祖母一走，家中肃静不少。祖父于是趁机办了件大事，将十五岁的祖母收房为妾。祖母地位低下，原本就说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加上祖父又给她许了些好处：“今后你就由佣人变成主人，有十个银元的月钱。我和太太年纪也大了，将来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吗？”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婚礼说办就办，亲朋好友十多桌，吹拉弹唱，大婚的礼数一点不缺。三祖母不在，没人敢说二话；再说晚辈与下人平时没少挨骂，这回私下里都想看看三祖母的热闹。

等到三祖母从南岳归来，生米已煮成熟饭。狠骂了几天，说：“难怪我在南岳圣帝面前打卦，怎么都不灵了，原来你们这些家伙作祟呢”。可她也只能接受，心里想着，这丫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闹不出什么事来。千不好万不好，总比找一个唱戏弹词的狐狸精来好，那可是真麻烦。

5. 并蒂莲开

1927年，母亲董淑华这时13岁，和妹妹董娅铭一起在湘潭第一平民小学读书，这个学校是县教育会在图书馆里开办的。两姊妹学习刻苦，成绩总是在前三名，每个学年结束，校长周民科女士都要给她们颁发优等生奖状。这个时期正是国内大革命高潮，不少老师都倾向共产党。游行的时候，十几个学校的中小学生，举着小纸旗，高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场面壮观。多年后，母亲还清晰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一天早晨，全校学生在操场整队，每个人发一张小卡片，那是党员证，教务主任讲了一番共产革命的大道理，然后宣布全校师生集体加入共产党。四五十年后闲谈，母亲说自己还当过几个月的小共产党呢。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二年风云突变，共产党的工农武装被许克祥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击败。大革命结束，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雨湖南岸的各个戏班恢复演出，酒肆茶楼人声鼎沸，一片歌舞升平。

母亲家在瞻岳门内雨湖老街14号，这是西面进出湘潭古城的一条重要街道，往文庙进香、到县衙办事，士卒去校场练兵都要经过这里。几百米的街道东侧，建有三座石牌楼，母亲家离城楼不到100米，后面连着个大院子，叫做芙蓉里。里面的沈家花园倒是没有修围墙，花木青藤，池塘假山，这是富贵人家。

太外公过世早，他生前中过武秀才，双手举起过县衙门口的石狮，骑射功夫也不错。武举考试的科目中，有骑射这一项。县太爷夸赞他功夫了得，可惜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清八旗的兵勇、袁世凯的新军都换上了洋枪，连腰刀都是洋人打造的，只不过在护手上刻了大清国的图案。太外公靠一身武艺求取功名的梦想破灭了，可酷爱的武术一天也未放下，每日照例去离家不远的校场大坪习武射箭。他还认真研究过新的刀法与长枪套路，用以对付洋鬼子的剌刀。可新来的县长只相信洋枪洋炮，县衙里不需要他当差了，衙役们也不跟他习武了，别的活计又不屑干，年纪渐渐大了，生活只能靠那点原也不算雄厚的家底。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清末民初，湘潭西部的商业街区越来越繁荣，古城内部日见萧条，有钱人家很多都陆续搬走了，连年战乱，民众越来越贫困。我母亲出生不久，太外公就去世了。外公董少卿14岁就在十八总正街泰华绸布店学徒，1918年，他二十七岁，因患淋巴腺结核而死，那时我母亲不到五岁，姨妈两岁多，外婆二十四岁，太外婆五十五岁。外婆与太外婆年轻便守寡。高高的瞻岳城楼，沉重的节孝牌坊，幽深的夫子文庙，，她们应是受够了“礼教”的熏陶，成为那个时代推崇的“节妇”，族人对她们也有点照顾。

太外婆人缘好又有见识，受人尊敬，街坊邻里都尊她为董三娭毑（娭毑是湖南方言，奶奶的意思），听上辈人说，我母亲脸型就像太外婆。自外公去世后，家中失去主要经济來源，生活过得很艰难。外婆憨厚老实，平时话不多，她会做缝纫，终日帮人缝补衣服，后来又去十二总后街专收贫穷寡妇的保节堂织布。太外婆在屋后叠了个猪圈，养了七八条猪，以贴补家用。

家中自住的三间平房，看上去有些陈旧了。另有两间小房子出租，那是雨湖老街7号，母亲就出生在这里。那时候出租房屋是包伙食的，租金很少，只是那时的货币比较值钱。租户也姓徐，家中有个男孩叫徐国栋，后来是国民党第三军军乐连连长，在开往保定的途中被解放军俘虏，成了华北兵团军乐队成员。这位个头不高的大叔六十年代来北京家中住过，告诉我他参加过开国大典的演奏。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按太外婆的决定，母亲与姨妈都没有裹小脚，她觉得时代变了，女娃们没必要恪守旧的传统。太外婆省吃俭用也要将两个孙女送进学堂。姐妹俩初小毕业后，上了女子职业小学，这是慈善性质的学校，位于湘潭老城育婴街，学费很低。学校以教文化课为主，也教职业技能。母亲学的是刺绣，字是每天要练习的，一般的花鸟、仕女也画得不错。姨妈学裁缝，会做衣服，虽然她后几十年一直从事医务工作。母亲一直特别尊敬自己这位有见地的奶奶，父亲也多次提起她，她是全家的主心骨。

旧中国时兴早婚，祖父老了，想看到最喜爱的儿子尽早成亲，早生儿子早得济。父亲13岁时，祖父便张罗着给儿子找媳妇。我父母结合的媒人是在徐贤志堂里教书的何老师。她家也住瞻岳门内，与母亲家相邻，因觉得董家是出了名的家风好，两姐妹也都是规规矩矩的小孩，便牵线搭桥做起了媒人。

父亲比姨妈大一岁，却是同月同日生，何老师觉得是天缘巧合，所以原本介绍的对象是品貌端庄、聪明好学的姨妈。父亲奉命跟着何老师一起去相亲。去瞻岳门走路也就半个小时，到了母亲家，在堂屋见到了姨妈和家里的大人。何老师介绍了徐家的情况，又把父亲夸了一番。父亲那时年纪小，相亲的事也不太懂，喝了两口茶，便屋里屋外走走。在堂屋从背后看到我母亲正在后屋的窗下绣花，两张不大的彩色图样放在桌上，挺有兴趣，进屋去拿起来看，一张仕女，一张花卉，便问母亲：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姐，这是你画的？”

母亲手在刺绣，也未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父亲说：“好看！能送给我吗？”

母亲仍没抬头，也没做声。

一旁的太外婆笑了：“花花绿绿的，喜欢就拿去吧。”

两天后，媒人何老师又来到董家，告诉太外婆：“徐家小子相中了你们家会画画的长孙女，徐家老爷也赞同，女大三，抱金砖么。”

太外婆其实也看中了这位伶俐的小女婿，想了想，回复说：“姐姐比妹妹大两岁，先定亲也好。”

姨妈是个才12岁的孩子，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肤色细白，容貌端秀，性情温顺，是个很受街坊四邻赞誉的小美女。

几十年后，母亲回忆说，家后面池塘中的并蒂莲那年头一次开了花。

1928年3月，母亲出嫁时不满15岁，算是嫁了个大户人家，而且她对那个只在面前晃了一眼的小女婿，印象还算不错。那时女孩儿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很多是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从此一生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旧中国丈夫可以休妻，妻子却不能休夫，妇女没有地位，有的从结婚开始，就是悲剧。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家境不太宽裕的太外婆办了份很不错的嫁妆。头一次嫁孙女儿，老太太讲究面子。父亲13岁，头戴礼帽，胸前斜系着红花绸带，骑着大马来接亲，后面跟着八人抬的花轿。从周家巷子到雨湖老街，也就五里多地。接亲的队伍走在湘潭街上，有的坏小子说“要搭楼梯哦”，是笑他个子尚未长成。

湘潭有个习俗，新妇过门后的第一个春节，要用温水泡发的新毛笔在红纸上写吉利字，叫做新年“发笔”。母亲写了个端正浑厚的“福”字，得到大家的好评。祖父说：“学的是颜体，结体端庄，不错。”职业学校的老师偏爱颜真卿的《双鹤铭》帖，这帖笔划过于厚重，其实不是很适合女孩练习。

母亲为人随和，与大家族中的人相处得不错。三祖母头一年因病去世了，祖母成了家里管事的人，真应了那句俗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大姑妈和我父母关系很好，细姑与她同龄，两人很说得来。素姣姐聪明伶俐，又比母亲小几岁，关系更是亲密。母亲和祖母的关系说不上紧张，但受气是免不了的，刁难儿媳是当年婆婆们的通病，一代一代传承。母亲的应对方式是逆来顺受，即使到晩年也说不记恨婆婆的不是。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二章

1.挺进浙东

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后，长沙市三次大型民众集会要求政府出兵抗日。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路过军校门口，正在操场的军校学生也停止训练。投身抗日的浪潮随即在青年中兴起。正在遂初医院学医的二叔，一心要入伍参加抗日，不料祖母却坚决反对：“官府规定三丁抽一，我们家有一个当兵了。”

但二叔哪里听得进去：“国家都要亡了，谁还能安心上学！”

最后拗不过，父亲只得出主意，让他参加了第四路军军医训练班。

7月17日，蒋介石发表了著名的庐山讲话：“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湖南省主席何键也由拥蒋反共转变为联共抗日。父亲在报上看到他为中共的《新华日报》题词：“唤起民众，共赴国难，指路之灯，复兴之卷。”

全民族的抗战从此开始了，时任中共中央军委主席的毛泽东说：“一个民族敌人深入国土这一事实，起着决定一切的作用。”

中国政府决心开辟华东战场，扫荡上海日军及其在长江内河的舰艇。备战工作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八万湖南子弟兵陆续奉调开赴淞沪前线。

父亲所在的192师， 8月4日到达江西上饶待命。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8月13日，淞沪会战打响，国民党左翼防线在第九兵团军总司令张治中的指挥下，向上海虹口的日军发起进攻。但日军依靠坚固工事与海空优势，顽强抵抗，激战多日，中国军队都没有取得重大突破，此后双方陆续增兵，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8月20日，63师、192师奉命乘火车开往浙江金华，为防止敌机空袭，火车都是夜间行驶，清晨部队全体下车隐蔽，列车车箱也拆散开来。往前线运送军火与从前方撤下伤员的列车，也都是夜间运行，运兵的列车停停走走，行进相当缓慢。金华是第十集团军司令部所在地，部队奉命在此地改编。总司令刘建绪、参谋长徐旨乾忙于各种事务，又要准备一次大阅兵，以振奋队伍士气。

父亲所在的192师1120团被改编为28军63师三七七团，团长还是徐芳庭，父亲仍为团军医主仼兼卫生队长。但由于上报程序问题，该团暂未列入63师的正式编制。28军军长姚广，湖南醴陵人。63师师长陈光中，出生于湖南邵东，早年在湘西为匪，后被国民党军收编。在金华郊外，第十集团军举办了盛大的阅兵式。列队官兵军容齐整，士兵们挺着胸膛，面对打上门来的东洋鬼子，抱着誓死必胜的信念。检阅部队的刘建绪总司令，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色战马，双眉皱起，表情肃穆。和那些黄埔嫡系将领不同，他是靠一场一场的搏杀，一步一步地从血与火的鏖战中变成部队的统帅。他知道日本的军事实力，区区两万日兵便使二十万东北军放弃抵抗。“七七”事变后平津沦陷，国军防线几乎一溃千里。但他更懂得，军人的使命是保家卫国，为此自当万死不辞。湖南军队有着“忠君”的传统，过去是曾国藩的老湘军始终忠于朝廷，如今是赵恒惕、刘建绪的新湘军听命于国民党中央。红军长征路过时，各地军阀暗中保存实力，只有湘军遵照命令，不惜代价拼死搏杀，其“愚忠”也可见一斑，刘建绪知道，中国军队派系太多，没有多少部队真正愿意听命于蒋介石，只有江浙才是真正属于蒋的地盘。如今靠着抗日这面旗帜，各种势力才归于他的麾下。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刘建绪不时举手向队伍敬礼。这支三湘子弟组成的队伍，虽然没有得到嫡系部队那么精良的装备，却也是有名的虎狼之师。平定“长毛之乱”，挽救濒临崩溃的大清朝，靠的不就是湖南的湘军么？这次进军淞沪，湖南是两个出兵最多的省份之一。看到八万官兵高昂的士气，刘建旭嘴角隐隐闪过一丝笑意，眉头不再紧锁。国民党中央对他是支持的，当然，抗战意志坚定，这是蒋介石信任他的主要原因。

第10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中将 1937年奉命率领八万湘军奔赴淞沪战场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与同学刘建中站在队列的最前排，前排的官兵都比较壮健，是经过挑选的，刘建中嗓门高，喊口号威武雄壮。父亲说那时候，他和同学都懂得，选择军人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责任、选择了危险、选择了牺牲。战场就是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就算家中有再多牵绊，也不能回头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惟有全力杀敌才有回乡之日。而在年轻的父亲眼里，眼前的阅兵，宏大的阵势，雪亮锋利的刺刀，高昂的士气，无不象征所向披靡。中国四亿五千万人口，这么辽阔的土地，日本怎么能灭亡中国呢？

父亲军医研究班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来到了淞沪前线。尹正书、王友维仍留在192师。刘建中、刘殿中两个江西同学分到63师军医院，另一同学胡宗杰也是湘潭人，担任63师373团军医主任，他家是湘江对面太平街仁记实业盐仓，与父亲家住的十二总周家巷子隔江相望。

阅兵后，三十几个同学在酒楼相聚，趁着酒兴，谈起这场战争。师军医处长黄仁杰先读了前清先烈徐锡麟的诗句：“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又说到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是我们军人报效国家的时候了。父亲听得热血沸腾，尽管在学校时，听日语教官讲过中日军力的差距，知道敌人有强大的陆海空装备，但他也坚信，中国有地广人多的优势，医疗救护工作只要努力适应新的战争环境，就能发挥很大的作用。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8月25日，蒋介石电令28军接手钱塘江北岸防务，63师转道杭州北上。于是队伍集结在西子湖畔凭吊岳飞墓，高唱“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后， 开始连夜行军。江浙正值雨季，草帽挡不住大雨，官兵们的衣服都湿透了。为防范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公路大都被破坏，道路泥泞，士兵们背着几十斤重的装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草鞋不久就烂掉了。团长徐芳廷要求全团军医每晚行军之后，都要去连队为士兵脚上的血泡消毒。军医们长途行军，也很劳累，别人休息的时候再去忙碌，真可谓马不停蹄。日后回忆起来，父亲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急行军的苦不堪言。

9月2日，63师进驻澉浦、海盐至乍浦沿海阵地。这是淞沪战场南部，已属浙江地界。据说唐生智曾带领陆军大学学生来金山卫一带考察，穿长靴在海滩走了一趟，错误地得出了水浅不宜登陆的判断。

淞沪开战以来，国军逐渐改为守势。左翼防线上海市区战况激烈，而右翼战线相对稳定。查阅现存的历史档案，28军军部呈送给中央的简报，经常是写着“当日情况无变化”，国防部战报也是“右翼情况如常”。

377团防区是北临乍浦，南至海盐县城，后面不远的平湖镇便是二十八军军部。沿岸防线长约20公里，离岸不远处的海水并不浅，敌之大舰可乘潮接近，海岸线绵亘开阔，全团筑构工事，任务紧迫。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团医疗站设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下，距阵地三公里。前面两公里是营裹伤所，后面十公里是师卫生队与野战医院，重伤员则要送到更远的后方医院治疗。医疗点的位置、运送伤员的道路，父亲都带人做了认真的考察，道路安全性如何，是否便于担架行进，工作做得细，伤亡就少些。

父亲兼团卫生队队长，军阶是三等军医正，少校。校官军服为细线布，皮带和武装带都是真牛皮了。卫生队内有一等军医佐（上尉）四名，兽医、司药、特务长各一名，加上二十多个护医兵，担架排四十人，掩埋排三十人，总计一百多人。指挥这支百余人的队伍，既要有专业知识，也要有带兵的经验，父亲曾是湖南警备司令部保安第10团上尉军医，373团军医主仼胡宗杰同学，也曾是保安第3团的上尉军医。他们对军医工作比较熟悉，承担医疗站的领导工作是能够胜任的。

3.乍浦反登陆

多年后，父亲仍记得，1937年11月5日凌晨，日军在金山卫悄然登陆的情形。

63师三七七团奉命防守从乍浦到海盐近20公里的海岸线，乍浦南侧是三七七团一营的防区。天刚蒙蒙亮，四周还是静悄悄的，父亲骑马去一营阵地检查救护准备工作，顺便去看看营长龙鹏。那马的脚受过伤，快步走还可以，只是不能跑了。管马的军需上尉和父亲比较熟，便把马配给卫生队，行军时驮药，平时当坐骑。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营阵地离海不远，海岸线弯弯曲曲的，远处岸边便是山峰了。乍浦山头的制高点上有炮台，只是距离阵地很远，火力也单薄，容易被敌军炮火压制。山上海岸都有坚固的防御工事, 官长们训话时，总说这里是“固若金汤”。

乍浦南边的沙滩面积不小，海岸呈弧线，离海面十米多的沙滩上，守军构筑了多层铁丝网，以防止日军登陆。士兵们抱着枪，守在战壕里，沿海地下水位低，壕沟内很潮湿。

营长龙鹏看到骑马到来的父亲，远远地就招起了手。走进指挥所，在弹药箱上坐下来，龙营长拿出一盒炒饭：“徐主任，先吃点早饭吧。”又聊起营里救护用品的准备情况。他是醴陵人，比父亲大两岁，个子高高的，五官轮廓分明，是个精干的军人。他从第四路军军官学校毕业，分配到63师377团任一营营长，平时就和父亲说得来，也知道军校教务长徐旨乾是父亲的侄儿，教官徐成澍是父亲的二哥。这些天来，他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因为在上饶留守处的老婆上个月刚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军官急匆匆进来报告:“海上来了三艘日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两人赶紧进入战壕，龙营长随即大声命令：“全体进入阵地！”他举起望远镜，边看边告诉大家：“舰上的大吊杆放下六艘登陆艇，全副武装的日兵，从软梯上爬下来，后面还有十来艘橡皮舟，后面也装着发动机。”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登陆艇开动了，方平的舰艏向前探出，艇尾喷着长长的水花，橡皮舟在后面紧紧跟随，向阵地方向径直驶来。士兵们把枪架在战壕上，长柄手榴弹盖子拧开，机枪枪口直对着日军登陆的沙滩。营长交待要节约子弹，听到命令才开枪，手榴弹是对付敌军集团冲锋的，四五十米才投掷。

敌舰开火了，炮弹呼啸而来，剧烈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眼前一片火海，阵地霎那间燃烧起来，四周炸出不少弹坑，铁丝网工事也被炸得七零八落。山上国军的炮台，抵抗了一阵，很快被打哑了火。父亲从没见过如此猛烈的炮火，他和士兵们一起，卧倒在壕沟底部。烟尘弥漫，人的生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悬在半空，倘若某一个炸弹落在你身边，某一块飞来的弹片，划过你的躯体，生命将就此终了。恐惧压迫着每个人的心灵，来到抗日战场，履行军人的使命，生与死都听从于天命了。你活着，是因为偶然，突然死去，也是出于偶然，这是一种宿命。

炮声停了，硝烟逐渐散去，父亲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老怀表，这是祖父的遗物，指针显示上午九点。士兵们抓紧时间用铁锹修理被炸坏的工事，一个新兵被猛烈的轰炸吓昏了头，坐在壕沟里直着眼发愣。一连周连长跑过去，张口就骂：“他妈的，起来，越怕死越死得快！”另一个瘦小的士兵蜷缩在壕沟的角落里，抱着头一直在哆嗦，连长把他揪起来：“混蛋！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你。”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官兵们两眼紧盯着前方，阵地上一片肃静，只有登陆艇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即使是打过不少年仗的老兵，心里也是紧绷绷的。登陆艇向岸边冲来，艇首钢板抢滩后放平。每条艇跳下三十多鬼子，迅速散开队形。敌军已进入400米有效射程，龙营长一声命令“瞄准了， 打！”步枪、机枪同时响起，登陆的日军架起机枪，向我方阵地扫射，掷弹筒也开了火。冲在最前面的鬼子或死或伤，后面的鬼子不顾伤亡，呐喊着继续冲锋，那三层散落的铁丝网影响了日军冲锋的速度。一排手榴弹在敌群开花，鬼子倒下一片，其他鬼子迅速卧倒，丢出手榴弹。双方对射了一阵，守军火力密集，鬼子地形不利，边打边退，在机枪与掷弹筒烟雾的掩护下跳上登陆艇，狼狈而逃。

这次战斗时间约半个小时，我方士兵四死九伤。父亲和营里的军医给伤员包扎，安慰他们：“伤不重，养上一段就会好，回老家种田没得问题。”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士兵们开始修复破损的阵地。这种德式战壕深度两米，构思巧妙。一个60厘米的台阶，供士兵立姿射击，40厘米的底部是个斜面，底角再挖一个小槽，敌人的手榴弹扔进战壕，便会滚入小槽中爆炸，对士兵并无损伤，弹药则储存在战壕内壁的深坑里。一个班的士兵重新组合被炸散的铁丝网，准备反击日军的再次进攻。

父亲听到副营长对士兵喊话：“弟兄们，日本鬼子也不是铁罗汉，我们的子弹一样能要他的命。” 仗打得不错， 新兵们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龙营长在指挥所听取连长们汇报，商量应对敌人的下次进攻，又派人向团里报告战况。

半个多小时后，敌军的第二轮炮击又开始了，大口径炮弹不断落下，大地爆裂，卷起的泥土从天上砸下来。父亲忙着抢救伤员，也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无情地夺去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国家第二档案馆中，63师的《战斗详报》这样记载：“此时炮仗之声隆隆震天，烟尘蔽日，弹片如雨。原本坚固的工事破损严重，横飞的弹片致使官兵伤亡。有的失去了肢体，有的击中头颅。”

炮声停了，远处传来飞机的轰鸣。“注意防空！”有人大声喊。机枪射手转移了阵地，做好了对空射击的准备。四架双翅膀的舰载机从东北方向飞了过来，丢完炸弹，又顺着战壕方向俯冲扫射，飞机擦着树梢低空飞行，子弹嗖嗖钻入地面。声音听上去很恐怖，初次遇到空袭的国军士兵，神经都绷紧了，这是天上飞来的杀人恶魔。国军的机枪很快响起来了，圆形阵地中间立着一根可旋转的树杆，树杈上架着机枪，可以360度追着飞机连续射击。日本军机再也不敢低飞，投弹与扫射也失了准头，伤亡降低了很多。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日机飞走了，又一批日军的登陆艇开向岸边，跟在后面的橡皮舟又增加了几艘，一条鬼子的小炮艇也跟着开了过来，甲板的主炮与高处的小口径快炮朝岸上连续射击，二百多个鬼子嗷嗷叫着发起冲锋。龙营长大声呼喊着，命令官兵阻击敌人。父亲则指挥担架兵把包扎好的伤员抬下阵地。

二营两个连的援兵闻讯赶来，从登陆日军的两翼同时开火。浙江地方保安团也赶来支援，国军官兵士气大振，枪声炒豆似地响成一片，手榴弹像雨点一样砸出去。二十几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到阵地前，国军士兵也端起刺刀一跃而起，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日军的大炮已经不能发挥作用。父亲在远处的壕沟中救治伤员，看到我军的六七个战士围攻两个背靠背站立的鬼子。那鬼子刺杀技术再好，也是首尾难顾。到贴身肉搏时，士兵们用枪托打、手榴弹砸，63师的士兵多是湘西山民，体格矫健，凶猛异常，日本人占不到便宜。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团里的几门迫击炮终于到了，炮弹在岸边炸开，橡皮舟防御能力差，两艘当即被击沉，另一条橡皮艇气囊被击穿，登陆艇旁也落下了炮弹。日军见势不好，只得扔下三十几具尸体，匆忙登艇撤退。

等敌艇走远，十多个水性好的士兵跳到海里，把近处的橡皮舟拖上岸来，里边有子弹两箱、步枪四支，钢盔、救生衣、防毒面具等都成了战利品。几具日军尸体都丢到海里，此时，只有让鬼子死无葬身之地，才能解战士们的心头之恨。乍浦三七七团阵地位于金山卫南侧，紧邻东北方向的登陆地带。日军通过这次登陆作战，得知乍浦国军防备严密，而此时日军在金山卫等地登陆均已成功，便再没有在此地发动攻势。

战斗结束，徐团长下令清点伤亡人数，一营官兵伤亡三十多人，二营与保安团伤亡十七八人,敌军伤亡一百多。乍浦反登陆战，377团打了一次难得的胜仗。

9.炸汪伪列

1940年，国民党军战场频频失利，悲观情绪导致投降主义蔓延，汪精卫集团定于3月底在南京成立伪国民政府，要与在重庆的蒋介石国民党政府相抗衡。汪精卫年青时因刺杀摄政王入狱，写出“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的诗句，何等气概。然而如今，这当年名震中华的“勇士”，在日本人屠杀过几十万生灵的南京，却要投进侵略者的怀抱。中国国民党已在1939年元旦宣布开除汪精卫党籍，并撤销一切职务。他把却自己说成是牺牲个人、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3月初的一天早晨，父亲奉命赶赴师部开会。

驻扎在江苏的第十集团军接到紧急命令，炸毁京沪线上的一列军车，上面载有几十名参加“还都仪式”的汪伪要员。

63师负责实施这一重要任务。王仡师长当即成立了包括师部主要官员的行动指挥部，第一次会议在师部秘密举行，会场外布岗哨三道。参谋长宣布不许作文字记录，集团军谍报课联络官传达了军委密令，要求各部门做好战前准备，严守机密。我方谍报人员已经深入上海及沿途车站，并与原来的铁路工会进行密秘联络，他们将及时提供此次列车运行情况。

王仡师长说：“这次任务事关大局，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贻误战机，军法从事，行动日期与地点另行通知。”铁路是战争的大动脉，炸一列火车的代价仅是百公斤炸药、500米导线、一个雷管，而敌方损失往往高达数百万元，尤其是这列有伪国大代表乘坐的火车，如被炸毁，政治影响极大。王师长还提到几个月来，63师四个便衣爆破组在京沪线寻找战机，炸火车行动已有9次，其中5次获得成功。日军损失巨大，因此也加強了防范措施：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铁路沿线每两里设碉堡一座，内有日伪军10至30人。

2.九五式装甲轨道车与手摇压道车配合巡逻，所携警犬可以嗅出埋在铁轨下的炸药包。

3.铁轨上分段装设听音器，监听铁轨异常声响。

4.铁路沿线的民众发有特殊的居民证与过路证。铁路沿线强迫村民站哨。

5.稍有动静，机动部队立即乘装甲车赶来作战，两侧碉堡和周围据点的敌人也会立即实行四面合围

炸车行动的难度越来越大，后三次行动均未成功，且造成了兵员与物资的损失。

师长对相关问题询问得很详细，包括京沪线附近日伪驻军的情况，炸药如何安全通过封锁线，支援部队兵力如何布置，主要公路敌军封锁严密，汽车撤退路线如何选择等等。

会后，各部门立即开始行动。工兵营陈营长带领一连军士长王汉生，在地方常备队队长的陪同下，化装乘车从横林到丹阳往返两次，寻找适合的爆破地点。之后又去现场考察，理想的爆炸点是铁路两侧有深沟，靠近桥梁，整列火车被炸后翻下沟底，毁坏桥梁，冲入河流，这样对敌人的杀伤最大。同时也要看400米外有无引爆人员的藏身处，是否便于安排狙击火力，且有利于人员撤退。（注1）

王汉生化装成货郎，挑着一担针头线脑、糖果小吃，从奔牛镇向东走去，经过仔细查看四周地形，爆炸地点最终选在武进西门外十多里地的连江桥地区。日据时期，常州并入了武进县，老京沪线铁路桥位于连江桥北侧400米。铁路桥西面不远处有日军的碉堡，北侧是一个20来户人家的村庄。列车是由东向西行驶，埋炸药的地点定在铁路桥东面约300米处，这地方两侧有树林，人员便于隐蔽。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京沪线是单线铁路，1908年建成，全程305公里。火车平均时速40公里，从上海至南京运行得八九个小时。铁路桥下的那条几十米宽的河流，是联接京杭大运河与长江的航运水道，叫德胜河。

炸药需要提前运到。150公斤炸药运过封锁线，得通过日本人的检查，困难不小。那封锁线，都是用两米多高的竹子密密地编制，总数有几百万根，附近不时有巡逻队走过。如何通过封锁线，行动指挥部为此绞尽了脑汁。一个家住溧阳的老连长，与武进伪警备大队长李进彪是远亲，通过他探明了大队长在武进老城的住处，也了解到这个大队长虽在日本人手下任职，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

3月15日，行动开始了。便衣队晚间闯进李家的宅院，队长周振南亮出国军的身份。手枪一指，李大队长吓得失魂落魄，直说自己是混饭吃，没干过什么坏事。周队长一番言辞威吓，又晓以民族大义，要求他在约定时间，把一位赵姓女士绝对安全地送过封锁线：“人员安全出了问题，你们一家老小谁都别想活。”大队长连连答应，也觉得带一个证件齐全的单身女人过关口，不是太难的事。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个军的谍报课，自然不乏人才。化名赵姓女士的女谍报员王岚，是来自上海的大家闺秀，三十出头年纪，仪态不俗，曾在日本留学，通晓日语。

3月20日下午，王岚化妆成上海日本朝和洋行买办的夫人，和警备大队长太太一起，乘坐着四轮马车向武进城方向进发。大队长骑着棕黄色的大马，带着十几个携枪伪军，边走边和两位太太闲聊。大队长夫妇只知要护送一个证件齐全的女士进城，并不知道她的马车底部的夹层藏着150公斤炸药。那炸药封得严实，看不出任何痕迹。驾车的白马高大壮实，老马夫从容地赶着车，两个佣人跟随在后面。几个人都有上海颁发的良民证，也有从当地维持会私下买来的过路证。到达武进郊区时，天已近黄昏。靠近岗楼的盘查路口，大队长骑马走在前面，太太与那位女士坐着马车走在队伍中间。伪警察见到大队长，纷纷立正行礼，负责盘查的伪军都挺客气，岗楼旁边的鬼子知道是警备大队长，也到马车前左右查看，用枪托敲敲马车脚下的底板，证件也拿过来翻看了一下。这时王岚女士笑着告诉鬼子，王氏家族与日本酒井将军是世交，这次来武进，是帮他办点事。鬼子一听，便很快地让他们过了封锁线。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快到武进西门时，天已经黑了。途经一片树林，大队长太太下了车，和大队长一起，由伪军护送着进城回家了。

马车继续向西走去。不一会儿，树丛中出来十来个推小车的汉子，一个中年汉子首先上前接应。王女士和他们对暗号：

“教书的王先生还在吗？”

“搬走两年了。”

“现在在哪儿？”

“上海虹口。”

暗语没有错，便把炸药搬到五辆小车上，上面依旧盖上白菜萝卜，连推带拉朝西边方向去了。马车也绕道走上返回溧阳的大路，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1940年3月29日凌晨1点，王仡师长到达前沿指挥部。这里是一片森林，父亲让卫生兵搭起帐篷，建立临时救护所。部队按命令向各自预定地点进发，刘副参谋长坐在第二辆车的驾驶室里，指挥着这支队伍。

五辆军用卡车亮着车灯从田间的大路上颠颠簸簸地开过。满天星斗，一钩残月，车头右侧小旗杆上，五色伪国旗随风飘动，旗上有“和平建国”四个黑字，这是梁鸿志的维新政府的旗帜。30多公里路程，走了一个小时。接近敌军的哨卡，车上的士兵难免有些紧张，子弹都上了膛。哨卡站着有三个鬼子、六个伪军，旁边是个三层的圆形碉堡，射击孔里的歪把子正对着路口，机枪手的身影隐约可见。伪军拦住汽车，鬼子上前哇啦啦地说了几句，魏军医下了车，用日语向他说明：“我们是奉任援道司令的命令，前来执行任务。”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任援道曾参加北伐，后投靠梁鸿志，出任苏浙皖三省伪绥靖军总司令。“反正”过来的宋少校，原来就是绥靖军的一个营长。他把绥靖军总部的调令交给日军和伪军头目审阅，说起部队情况也是对答如流。另两个鬼子走到后面，看了看几辆车上都装了些什么。几十个当兵的冷着脸，两目直视，面无表情。鬼子没看出什么问题，伪军这种小调动，也是常有的事。

几分钟的工夫，哨卡就放行了。这里是武进西郊，能看见稀稀落落的一些农舍。常备军的向导此前带着司机来熟悉过道路，车队到达预订的前进基地，已经夜里两点了。周边是一片树林，士兵们很快挖筑临时阵地，汽车开到隐蔽处，关灯熄火，随时准备接应前方的部队。

工兵与常备队员身着便衣，按时进入炸药埋设地点。14名工兵按预定的流程操作，军士长王汉生担任爆破组长，10名工兵负责挖沟运土，3名技术娴熟的工兵负责线路铺设，他们都有多次炸车经验。此前游击队用压发器引爆炸药，易出故障，现改用导线直接引爆，十分可靠。第十兵工厂生产的TNT方形炸药，出厂前进行了特别认真的检查，为了防止巡逻的军犬嗅出埋设在铁轨下的炸药，炸药外层加包多层油布，并用白蜡封严。王汉生指挥工兵在前后两处埋设，每处75公斤，两处炸药分别用两根导线、两套器材点火，只要有一处爆炸成功，便足以造成列车爆炸倾覆。400米引爆导线埋设后，地面也做了很好的伪装，看不出一丝痕迹。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引爆作业点两侧300米，各有武进常备队一个班担负警戒。东侧敌军的碉堡并不很远；西侧已接近德胜河上的桥梁，桥梁往西路北200米是一个小村庄，也有敌军的碉堡；引爆点后面一公里处，道路两面的小土坡上各有一个加强排，形成交叉火力网，阻击敌人，掩护部队撤退。

一个多小时埋雷引线工作顺利完成，这时候已是夜间三点半了。

距离装甲车巡逻还有半小时，军士长王汉生与上等兵刘朝炎留在铁路旁隐蔽，他们负责早晨七点列车经过时引爆炸药，常备队班长瞿良生及三个便衣，装备手枪与手榴弹，担任警戒并引导两位工兵爆炸后辙离。

其余部队的人员迅速撤往3公里外登车，五辆卡车原路返回。过关口时鬼子虽然有些疑惑，但证件齐全，问答也无破绽。伪军头目是个疤痢眼，问起几个认识的伪军军官，宋少校也都熟悉，疤痢眼便对鬼子说，这是自己人。队伍顺利过了关口。

正在指挥部等待的王师长，见到卡车顺利开回来了，心知进展顺利，顿时松了一口气。师长又命令部队保持警械，有情况及时报告。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见到魏军医，紧紧握住他的手，称赞他临危不惧，日语也派上了用场。随后又对下属说：爆炸后周边日伪军必会立即出动，卫生队要随时做好准备。

工兵班长带着几个人埋伏在铁路旁。过了一会儿，装甲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时时钟指向4点，装甲车越来越近，车顶上两盏探照灯来回转动，把四周照得雪亮。一个鬼子探出半截身子，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树丛后面的士兵，头上都用树枝伪装，那三百多米电线沟表面也撒了很多碎石旧土，就是白天察看也发现不了。

早上6点，天已经亮了，手摇的压道车开过来了，两个大块头伪军使劲地上下压着杠杆，前边两个鬼子戴着风镜，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紧盯着铁道两侧。一只狼犬蹲坐在车上，舌头从大嘴伸了出来，眼珠冒着凶光。钢质的车轮发出摩擦铁轨的声音，两个伪军满头大汗，压道车向西北方向开去。

师部长官都站在电台值班员旁边，王仡师长眉头紧皱，神情凝重，眼睛直直地盯着电台，室内一片寂静。勤务兵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点燃。

在埋伏现场，火车的汽笛声终于从远处响起，几分钟后，列车轰隆隆地开来，车头压上爆破点。爆破手王汉生算准时间，按动爆炸开关，接连两声巨响，震天动地，硕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整列火车抛向空中。炸裂的车箱在烈焰中成为燃烧的碎片，烟尘卷着铁雨与火团从几百米高空中洒落。巨大的车头在空中飞滚着，猛然砸落在二百多米外的铁路桥上，那桥梁哪里经得住这么巨大的轰击，顿时断裂掉入河底，岸边的基石泥沙纷纷滚落水中，像一座水坝一样挡住了河水。后面一些炸起的车厢，带着巨大的惯性，飞速向一侧深沟砸落下去，也有些一个又一个地翻转着冲向河底，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正在行驶的轮船，水手们吓得魂飞魄散，紧急停了船。满车的汪伪大员、新任的国大代表、护送的日军官兵，谁还能够在这千百吨钢铁的撞击中生存？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使命完成，铁道边六位炸车战士转身向南跑去，瞿良才班长带着一位常备军士兵跑在最前面，两位常备军的战士断后。时间就是生命，两侧碉堡的敌人己经出来围堵，歪把子机枪响起来了，周围都是树林与旷野，日军的迫击炮开火了，爆炸的烟柱不断升高。六人拼命向南奔跑，前面丛林密布，距离只有几百米了，敌人的骑兵从一侧包抄过来。九三式骑兵刀挥舞着，细长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山坡上接应的部队也进入了阵地，枪声响成一片。六个战士奋力向前，体力已经消耗殆尽，离丛林越来越近了，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扫过来，三人中弹倒下，常备军班长瞿良生与上等兵刘朝炎及另一位战士不幸牺牲。二连战士对着骑兵猛烈开火，将另三位战友接上山了。《1940年4月5日中华民国陆军第六十三师电文》记载着战斗经过，现珍藏于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的伪政府成立。由于头一天“炸死参加汪伪组府军官70余人、伪职6人，伤官兵百余”（注2），这个所谓的“还都仪式”被彻底打乱。与会人员只得临时拼凑，其中不少是官员家属，根本不是国民党员。一些参会者或为求一官职，或为得一饭碗，参加人员仅二百多，盛典办成了丧事，景象凄凉。京沪铁路列车被炸次数不少，一次炸掉几十位伪政府要员却是头一次，这对日汪集团的打击是巨大的。据记载，恼羞成怒的日军，报复手段是“怒杀百姓百余”。

国民政府对炸火车的奖励，原本是500至1000银元，这次因为炸的是参加伪政府成立的官员，奖金破例加至2000银元。63师4月14日上报电文记载了奖金分配数额：“1940年4月14日，连家（江）桥炸车之役，奖金翻倍。其中工兵营1000元，武进常备军400元，辎重营150元，特务连、运输连各50元，军医院、卫生队各30元，参谋处、特务连各50元，另有向导费120元，奖给了作为内线的汪伪人员。”父亲当时是医院军医主任兼卫生队长，两个单位共得奖金60块大洋，其中魏军医功劳卓著，个人另奖30元，伤愈归队者晋升一级。”（注3）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颁奖会场，军容齐整，旗帜飘扬，王师长说：国难当头，资金紧缺，委员长加倍地颁发奖金，这是对我们的最大关怀，我师官兵更要奋勇作战，报效国家。

11.竹林枪声

吃过晚饭，王营副向父亲报告，大道上偶尔有鬼子路过；西边进村的小路离大道不远，须重点防范。回去以后，王营副和李金柱排长带着担架排来到村前小路。小路两侧竹林十分茂密，两人决定把路口用竹枝隐蔽起来，然后又在路口内三百米处挖了个一人多深、七八尺长的大坑。坑底插满尖竹桩，再用竹竿盖顶，撒上竹叶和泥土。李排长在大坑旁埋了根一尺多长的竹棍，绑上两个手榴弹，手榴弹的拉环连到支撑大坑棚顶的竹竿上。

王营副说：“这陷阱不错，鬼子掉进去，尖竹桩扎不死，也得炸死，连埋尸的地方都有啦。”

李排长有些得意：“我们苗民对付进剿的官兵，靠的就是陷阱、飞雷、绊马索。陷阱就是这种大坑。飞雷是用青藤绑着树墩，一碰就砸下来。绊马索是在马道上埋长绳，上面撒树叶，骑兵来追，一绊马腿，非死即伤。”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大坑东侧200多米处有一块岩石，后面挖了一个能容下三四人的掩体。这里面向小路，能隐约看到竹林外的大路，是个很好的狙击点。王营副又用竹竿做了块四尺的方板，中间开出个巴掌大的射击孔，板外面用竹叶伪装。湖南山区猎户为防猛兽攻击，狩猎时都带着这种伪装板。掩体北面有一片灌木丛，位置也很隐蔽。王营副把伪装板放在灌木之中，架起步枪，仔细地测算了到陷坑的距离，大约150米，调整好标尺，这里是他的第二个狙击点。一年前，他参加过德国顾问举办的狙击手培训，用的是新款98K狙击步枪。按德国军队的标准，每个连队要配备三个狙击手，四百米内要求弹无虚发。王营副世代为湘西猎户，成绩自然很是优秀。

父亲和军医们每天都要进入竹林，为伤病员检查治疗。为防备万一，他们都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药品、听诊器都藏在衣服里。带来的粮食快吃完了，没有菜，没有油，村里老百姓把不多的存粮与蔬菜分给他们一些，队伍除了喝粥、吃冬瓜以外，还把山上的竹笋挖来充饥。部队驻扎，缺粮少盐的问题必须解决，于是父亲请两位老人趁夜到镇上购买。这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儿。

那天晚上，两位老人绕过鬼子的岗哨，摸着黑找到镇上的粮店，悄悄买到了大米。出来时天已蒙蒙亮，两人背着粮食，从大路走向竹林入口。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远处有三个鬼子骑兵，从后面快步赶来。老人心里一慌，害怕得跑了起来，一下子闪进了竹林，这就更引起日本兵的注意。领头的军曹，是个彪悍的络缌胡子，纵马追了过来，一勒缰绳，大洋马仰起头，骤然停在了竹林路口。军曹把肩上沉甸甸的歪把子机枪摘了下来，往竹林中察看，对这两个日军咿哩哇啦地说了几句。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背粮老汉慌慌张张跑进竹林，恰逢来查哨的王营副。老汉说：“三个鬼子到竹林外边了！”王营副一听，让一个士兵赶快进村报告。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吃了一惊，情况紧急，当即让人去通知担架排武装战士准备战斗，同时命令全体人员马上从东南小路撤离，管理排长负责指挥。

王营副、李排长，还有担架班长和一个年轻的哨兵都紧盯着日军的动静，四支子弹上膛的步枪架在掩体上。王营副和李排长手里是中正式步枪，性能不错，班长和哨兵用的是“老套筒”，几十米外就没有准头了。

看着这个用竹枝封住的路口，鬼子军曹还在犹豫不决。他让随行的两个日本兵向竹林开了几枪，枪声响过，惊起一群飞鸟，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宁静。鬼子们看来放心了，挥起三八枪的刺刀，挑开挡路的竹枝，随后放马走进竹林小道。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鬼子走在前头，第二个鬼子一脸横肉，仔细查看着周边的动静。鬼子军曹走在最后，两手托着机枪，横挎在腰前，两眼四处张望。50米过去了，马蹄踩踏着地上的竹枝落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周围一片宁静，100米过去了，依然没有动静。仁丹胡子的马似乎也放心下来，居然跑了起来，忽然，轰隆一声，陷坑的竹竿断裂，那大洋马一下子掉进坑里，发出绝望的嘶鸣。两颗手榴弹相继炸响，仁丹胡子和战马一命呜呼，另两个鬼子与坐骑一起迅疾卧倒。掩体里几支长枪同时开火。抢先倒地的军曹就地一滚，动作敏捷，很快架好机枪，第二个鬼子没等顺过枪来，腿部就中了弹，他赶紧爬到军曹左侧，充当副射手。机枪子弹泼水似地扫过来，掩体前的竹竿，被齐刷刷削断，岩石被打得火星四溅。几人立刻蹲下身子，王营副和父亲打了声招呼，便匍匐行进到北边的伏击地点。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李排长这几人，不时把枪突然举到掩体外，也来不及瞄准，朝日军机枪方向放上一枪，再迅速弯下腰来。小哨兵用半截竹竿顶着军帽，一次次露出掩体，那机枪的点射就打了过来，那军帽很快便成筛子了。

王营副爬到另一个阻击点，背靠在土坡上，长吁了两口气，让呼吸平缓下来，转过身，轻轻地把步枪伸到伪装板的射击口，瞄准目标，扣动板机，“啪”的一声枪响，正中军曹的太阳穴。那军曹头一歪，趴到一边。另一个日本兵又要去抄机枪，王营副照着他头部又开了一枪，他也便倒地不动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掩体里的几个人一跃而起，冲到陷坑前，抓住两匹惊马的缰绳。远处的鬼子很可能会听到枪声，担架排10多个士兵，迅速将鬼子的尸体扔进坑里，把坑填平，撒上泥土枯叶，遮掩作战痕迹。然后拉上洋马，背上缴获的枪支和子弹箱，匆匆追赶撤离的队伍。

李排长向父亲报告了刚才的战斗情况，说：“这伏击打得痛快，十几分钟解决问题。”王营副没说话，一面走一面摆弄着那挺崭新的歪把子。

半个多小时后，竹林村方向断续传来了几声枪响，鬼子看来是找不到人了。

山路崎岖，行进艰难，草鞋踏着泥浆，伤病员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包扎好的伤口，鲜血又从白纱布里渗出来。战争对于每个伤员，都是一种苦难，没有坚韧的性格，生命将难以留存。他们偶尔发出的叫骂声，是一种痛苦的发泄。医务人员并不计较，只是好言劝慰。

午后四点多钟，队伍进入竹林深处。后面又传来枪声，东北方向小山头上的一群伪军呐喊着追了过来，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些伪军也是虚张声势。父亲一边催着队伍赶路，一边安排李排长和担架班长，骑上缴获的两匹军马，负责阻击追兵。

两山间有个窄小的隘口，突起的岩石像刀削的一样，很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李排长选择好地形，架起歪把子机枪，担架班长的步枪子弹上膛，每人还准备了几颗手榴弹，等候伪军的到来。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带着队伍走了半个多小时，后面的枪声响起来，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想想伪军出动，原本是躲在暗处，以叫骂为主，大多是应付皇军而已，很少真动枪炮。队伍加快速度，太阳将要落山时，躲进一条隐蔽的山沟里。过了不久，李排长和班长骑马追了上来说，有这挺机枪封锁路口，二鬼子没敢前进一步。

鬼子骑兵在镇上呆了三天就撤退了，临走前放火烧房。63师的队伍回到镇上时，很多房屋还在冒烟，几具露天放着的尸体也被烧焦了。

12.上司冷欣

旧中国的军队，地方观念都很强。阎锡山最信任五台人，“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蒋介石是浙江人，在江浙财团的支持下夺取了政权，所以他最相信这两省的人。

父亲说，湖南地方部队的将领，差不多都被换掉了，尽管他们都不反蒋；蒋介石把江浙的将领调进来，就是掺沙子。1940年4月11日，原师长王仡调任上饶师管区中将司令，第三战区第二游击区副总指挥冷欣兼任63师师长。

王仡走的时候，带走了军医李进涛，然后又对父亲说：

“我去江西上饶，想把你兄弟也带走，那里需要军医。”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师长需要，当然可以。” 自己的兄弟能被师长看中，也是件好事。 二叔徐成沛是个乐观的人，喜欢京剧的王师长，对他印象不错。父亲想到沛叔就此可以到军区后方医院，脱离了前线，当然要安全得多。

俩兄弟就这样分开了。沛叔临走时，父亲把毕业时获奖的《军医大全》送给了他，也说了些鼓励的话。

兼任63师师长的冷欣，江苏兴化人，时年40岁，个头不高。孙中山检阅黄埔一期学生时，他是被选出的四个标兵之一。在江西星子县夜袭日军的战斗中，他身为全师最高长官，自任敢死队长，手舞军刀，赤膊上阵，呐喊着冲上城楼，刀劈了大队长岗崎太郎。因为作战勇猛，他一直是蒋介石信任的将领。

冷欣到63师后，作战任务抓得很紧，对日常训练要求也很严格，军训出操，所有官兵无一例外。没料到就在操场，同样有个性的父亲和他发生了一次激烈冲突，父亲说他也彻底领教了这位副总指挥的火爆脾气。

这天一早出操，九千多官兵列队聆听冷欣训话。师部卫生队在队伍前排。一个新入伍的医兵立正时脚跟未并拢，冷总指挥的眼睛像鹰一样敏锐，顿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什么军容风纪？连立正都不会！卫生队全体操场跑步10圈。”于是二百多官兵跑步出列，围绕着几千人的队伍，顺着操场跑开了。烈日当空，几圈下来，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冷欣脸色铁青，冷眼望去，发现不远处的父亲站在师部官员的队伍里，没有执行跑步命令。他立刻沉下脸来，大喝一声：“徐成沄！”父亲立刻答着“到”跑过去，立正站定。冷欣用手一指，厉声问道：“你为什么没跑？”父亲回答：“报告总指挥，前些天腿扭伤了。”冷师长很不高兴，一心要拿这位军医主任“示众”，于是又高声问：“你不能跑步？那就上台唱歌吧！”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心里也有气，回答有点不冷不热：

“报告总指挥，唱歌我不会。您要听，我可以唱段京戏。”

冷欣一听，怒从心起，这是对抗命令，嘲弄长官，伸手就拔腰间的手枪。身边的参谋长武开云立刻上前按住手枪，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冷欣这才怒气冲冲地收起手枪，愤然离去。

父亲平常在军里、师里也算是知名人物；主任医官这角色也自带光环，人脉本来就广。他回忆说：“63师毕竟是湘军的老部队，军官们不是同乡，就是同学，都抱团儿。得罪一个，就得罪一片，旧军队里，讲的就是这种关系。”另外，徐氏家族中又有徐旨乾、二伯徐成澍这样的亲戚，也许是这些因素，让冷欣听完参谋长一句话，便收枪走人了。

激怒上司，事态当然严重，幸好有参谋长伍开云关键时刻从中劝阻，矛盾没有进一步激化。伍参谋长比父亲年长十岁，是江西赣县人，毕业于中央军校高等教育班第一期，平时和父亲关系很近。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师里的官长和父亲的关系都不错，他们大都喜欢到卫生队来洗澡，洗完澡吃顿湖南菜、抽抽水烟袋、随便聊聊天。部队长期生活在山区，洗热水澡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每次来之前，副官会都来电话卫生队先做些准备，平时给伤员用的水池，也要清洗消毒，绝对卫生。澡堂的小房是自己盖的，土墙很厚，房顶的茅草足有一尺多，保温很好。屋中间挖了一个两三米见方的水池，四周抹上砂石黏土，屋里一口大锅烧着柴火，冬天水也很热。父亲的勤务兵原来是担架排的士兵，在老家就是厨师，是当壮丁抓来的，能做一手好菜。所谓好菜，也就是二三两肉，或者三两个鸡蛋。武开云参谋长除了洗澡吃饭之外，还特别喜欢和父亲聊天，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父亲算是城里人，见过世面，看过不少杂书，跟师部官长们聊天也总有些话题。游击区的物资奇缺，香烟是买不到的，只能抽水烟袋，装上烟丝，吹着纸煤。那水烟袋上面两根铜管，低管有个装烟丝的圆孔，高管就是用来吸烟的，下面那个长方形的水壶，烟气在里面过滤，抽起来不那么干燥。水烟袋正下方，是放烟丝的圆筒，左边是金属扦子，右边便放纸煤，纸煤一吹便有明火，一袋烟也就一两分钟抽完。人们有事到师部找长官，若是不在，便要派人“到徐主任那里看看”。这笔招待领导的费用从哪里来呢？父亲说，卫生队每月派药房主任去买药，一般是100-200银元。熟悉的药房按正常的市价卖出，老板每次都要给出5%的回扣，最高时，能给到8%，这笔收入一部分作为重伤员的营养费，另一部分就用来应酬官长。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几天过去了，父亲在操场顶撞师长的风波并没有了结，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冷欣是顶头上司，寻衅报复还是容易的。想了想，他便写信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徐旨乾，希望这位时任集团军总参谋长的侄子，能帮堂叔缓和一下紧张关系。

三天之后，师部译电员小胡悄悄跑到医务处，告诉父亲：“放心吧，参谋长来电了，这回没问题了。”小胡是个小个子，平时与父亲关系不错，电报还没送给师长，就先来透信。父亲拿过电文一看，徐旨乾给冷欣发来十二个字：“家叔成沄，叨列屏门，诸悉垂察。”这是拜托他关照，语句很客气。

总参谋长面子大，这事就算平息了，冷欣与徐旨乾同为中将，但徐旨乾是武昌首义将领，资格更老，另外徐旨乾为人谦和，在将领中口碑甚好，与冷欣平时关系也不错。

当年中秋，师部举办晚会，官兵自娱自乐表演节目。父亲上台唱了一段《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赢得一片喝彩。他学的是杨宝森的“杨派”，扮相好，唱得也算字正腔圆。走下台来，被坐在前排的冷师长叫住：“徐成沄，你等等。”也许是对唱的戏满意吧，脸上还挂着笑容。父亲立刻跑过去，立正站好。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你的老生唱得还真不错呀！”又问道：“徐参谋长是你叔叔？”

“报告总指挥，我是他叔叔。”

冷欣惊讶了：“他比你岁数大那么多？”

父亲解释说：“总参谋长的爷爷是老二，我父亲排老六，我和总参谋长是叔侄关系，没有出五服。”

冷欣笑了笑，指着他说：“嘿，辈分还不小。”

接替武开云的参谋长任培生也插了一句：“他是人小辈分大呀。”

在第二档案馆保存的《63师战斗经过概况一览表》上, 我查阅到1940年10月中旬的战斗详况（其中充分表现了冷欣师长赏罚分明的性格特点）。

“10月11日下午，发现日伪军步骑兵一千五百人进至广德地区。63师当即部署187团构筑阵地戒备。”

敌情紧迫，父亲不敢丝毫大意，他知道冷欣总指挥治军严谨，绝对不能出现差错，立即召集卫生队各部门研究方案，要求恪尽职守，认真备战。随后又紧急召集二百多官兵作战前动员，各部门落实具体任务。

“第二天凌晨，北犯日军与188团、189团在界牌、大松桥发生多次激烈战斗。”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这期间，父亲带领卫生队跟随师部由门口塘转移至双溪里，行军途中伤员得到紧急抢救护, 重伤员运送及时，阵亡官兵遗体也及时掩埋。入伍8年，父亲的工作经验比较丰富了，加上一贯认真谨慎，战场救护工作完成很顺利。战斗临近结束，父亲刚从手术台下来，手术服上满是血污。冷欣带着师部随从，骑马赶到这里视察，此前他已去过几个急救站，见到父亲，一直板着的面孔仍然很严肃：

“徐成沄，这次战救工作做得非常不错，你们尽了力，弟兄们就减少了牺牲。”

“总指挥决策正确。”父亲回答。几位军医心里也高兴，得冷欣的表扬不容易。

战后冷欣召开会议，做了战役总结。对于常吃败仗的国民党军来说，这次仗应该是打得不错。根据63师《本日战况追记》，我阵亡官兵160人、负伤216人，总计毙敌总数约570余人、缴获战马数匹、敌旗一面。敌我伤亡比例大约1.7：1。

原来的战报，把这次战斗写成了一次大胜利，冷欣很不满意，他亲自撰稿，痛心疾首，指出很多弊端：“本师两次战役，各部参战部队士气颓靡，历战多日而战果毫无，既未能阻敌长驱直入，復不能予敌重大打击，遇敌即溃，坐令残寇漏网，从容窜去，足见平日训练不精，号令不严，尤可痛心者，即上下官兵不知奋发补过，而且视为平常，军誉扫地，廉耻安在？不但上负委座，下失民心，仰且辜负本兼师长屡次谆谆训诫之至意，忧念痛苦莫此为甚。若不严加整饬，何以御冦，复将何以抗战期得最后胜利？”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我在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见过成千上万份国民党军的战报，极少有像冷欣这样如实地报告作战真相的，也很少有人这么严苛地批评自己的部队。

惩诫命令中还包括“将畏缩不前、擅离部属之188团第四连上尉连长仲炎，及临阵回避遗失武器之189团机二连上尉副连长赖干等二员先行判处死刑。”并将参战官兵功过分别奖惩如下：

1.本部参谋长任培生计划周密，处置适当，应记大功一次。

2.本部参谋处主任上校金作声辅助甚力，应予传令嘉奖。

3.本部卫生队中校队长徐成沄处置有方，着记功一次。

2-12.2 惩戒命令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存徐成沄立功受奖记录，

奖惩条款共列14条。

此件存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七八七 案卷号：13835。

我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13835号《惩戒命令》拍照后，传给102岁的老父，告诉他，你的立功记录保存在国家档案馆，这是你永远的光荣。老父很高兴，此前几十年，作为国民党军医，八年抗战的经历一直是他沉重的政治包袱。

冷欣的军纪森严，近乎冷酷。1940年10月29日，他路过188团2营5连的哨位时，班长黄复兴未问明口令即开枪射击，结果被判枪毙；另两个列兵也受到处罚，营连排长记大过一次。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还记得这样一件事：

一天上午，参谋处刘副官来找掩埋排邵排长，把他拉到一旁，通知今天夜里执行任务。

邵排长问什么任务，要夜里去。

“上面派你们埋土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刘副官回答：“八个。”又附耳低声告诉：“是活人。”

排长大吃一惊，“活人？这活我们可干不了。”

“军令如山。”

排长没话可说了。

刘副官领着邵排长到后院小屋，里边关着六男二女，衣衫褴褛，个个怒目圆睁。刘副官说这都是新四军和共产党的游击队，此时正是皖南事变之后不久，国共两军已经公开交火了。

邵排长回来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私下找两个关系最近的班长商量。这些人长期和尸体打交道，都很迷信，觉得埋死人是让魂灵入土为安，是积德；埋活人是造孽的事，必遭上天报应，不得善终。三人一时拿不准主意。一班长是排长的表弟，脑子好用，他建议排长私下去请示父亲。

父亲听了，心里一惊，在皖南和新四军交火，63师没有参加，也没和共产党游击队打过仗，这些俘虏是从哪里来的呢？自古战争中的互相杀戮，常常使人性丧失。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他先问邵排长打算怎么办？

“这是丧良心的事，可我们不能抗命，请徐主任拿个主意。”

父亲又问是谁的命令？俘虏是从哪里来的？

邵排长说：“上边交下的任务，别的不许多问。”

父亲平时也了解邵排长的人品，至今还记得邵排长的名字，叫邵则雄，江苏人。我问排长的长相，父亲说高个子、窄肩膀，有点“其貌不扬”。他是中央军训团毕业的。那是个训练特务人员的单位。大概是性格太过耿直，人又有点呆，身体倒是结实，便分配做了掩埋排中尉排长。

父亲想了一下，便说：“抓到日本俘虏也不能杀，何况中国人。你找几个信得过的弟兄，埋一寸也叫埋。”

邵排长一听：“明白了”。

临走，父亲又嘱咐：“记住，你没来找过我。”

邵排长连声答应。

下午，心领神会的邵排长，先派一班长和十来个士兵上了山，在远处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坳挖好了坑。

到夜间，邵排长和两个班长带着十几个嫡系亲兵，押着俘虏走出营房。八个俘虏都是五花大绑，一根粗绳把它们连在一起，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参谋处刘副官问要不要从警卫连派一个班，邵排长说：“不用，我中央军训团出身，几个俘虏还看不了？”

掩埋排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押着俘虏，过哨卡时也连骂带敲打，刘副官一看，这帮挖坑的大兵也挺厉害，于是放心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队伍提着马灯顺山路走了个把小时，又在林子里转来转去，终于走到挖坑的地方。邵排长安排八个士兵去周围站岗，另外七个士兵负责掩埋。那两盏马灯放得挺远，一个士兵站在背光处，给两大个子俘虏悄悄拉开绳子的死结，把绳头塞在他们手里。俩俘虏先觉得奇怪，很快心里也明白了，两只手紧攥着绳头。士兵用刺刀逼着跳进坑里，另几个俘虏骂不绝口，当兵的拿刺刀比划着：“再喊就捅了你！”

两个大个俘虏也不吭声，一起跳进大坑的西北角，蹬实地面，两膝弯曲。那松土还没过头顶，排长在旁边喊：集合！这活干完了，刘副官说了，这是上面派的秘密任务，多嘴多舌，一律枪毙。

队伍走出一里多地，一班长突然说落下了一把铁锹，回去拿一下。没太久，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铁锹赶了回来，在排长耳边说了句：人都走了。

此事以后再没人提起。

过了不太久，邵排长申请退役，去浙江一带做丝绸生意，半年之后赔了些钱，处境艰难。父亲觉得他人太老实，不宜经商，捎信过去让他再回部队，安排别的工作。他回信说，既然走了，生意做得又不顺利，不好意思回部队了。

1941年2月16日，冷欣不再兼任63师长。

此后听到的情况是：

1945年冷欣担任芷江受降中方副代表。

1949年去台湾之初，因无钱购房，只好借住在同事家里。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987年2月，一代抗日名将冷欣将军病逝于台北。

63师干部教育队考试人员姓名暨任务区分表

14.鏖战兰溪

63师移师兰溪后，在城东北的石廊山、城东的大云山和兰江岸边构筑钩形阵地。

1942年5月20日，父亲到师部开会，师长赵锡田传达了蒋委员长电令：

“兰溪得失，党国存亡之所系乎，部守兰城责任重大，必须重申连坐法，督励所部，上下一致，誓与兰城共存亡，决心牺牲，以报党国，是所切盼。”

来电重申的“连坐法”，是1938年2月蒋介石亲自制定的：全连退则杀连长，全团退则杀团长，这是纵的连坐法；与友军互相策应，不得苟且偷安观望，一师牺牲师长、伤亡大，另一师师长安全无恙，撤职交军法裁判，这是横的连坐法。

随后，副官读了赵锡田复委座电：

“职深受党国及钧座培养，强敌迫境，自当严督所部，誓与兰溪共存亡，以报钧座于万一，谨电奉复，伏乞释念。”

187团团长陈树怀，188团团长邓光峰、189团团长陶绍唐,分别汇报了战备情况，表达了与日寇奋战到底的决心。当时每团官兵约2400人。

赵锡田要求部队指挥官深入前线，他自己也把师部设在离前线极近的黄土岭。他还要求师卫生队在紧邻战场的毛竹园设置绷带所，且人数要有全员的二分之一以上，确保伤员得到及时救治。离前线这么近肯定有危险，可师长都不怕危险，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63师守备兰溪阵地战斗要图

散会之后，父亲立即率卫生队进驻马公滩，找民房设置手术台。刘殿中、万松年协调各团卫生队的工作。马公滩位于金华江与衢江交汇处，附近有船运码头，部队紧急征来二十几条民船，停靠在江边。绷带所下来的伤员，在这里做完应急手术，乘船向后方的周平阜野战医院转送。

然后，父亲亲率150人过江，前往毛竹园前线。这里是山区，绷带所设在一个小山坡的后面，便于担架行走。手术帐篷很快支了起来，胡宗杰与马恕两位少校医官负责各项准备工作。饶长庚、刘宁生等几个军医深入连队，检查战场救护工作，要求受伤后士兵自己能止血包扎；医疗兵不在时，也能够帮助包扎受伤的弟兄，以往不少伤员的牺牲都是因流血过多，不治而亡。

毛竹园距前线不足一千米，仍在敌火炮的射程之内。掩埋排与担架排的士兵抓紧时间构筑工事，这种情形下，防空防炮的能力必须要尽可能地强，药物也要与器材置于防空洞中。这是63师头一次面临大规模的阵地防御战，医疗物资需求量也会增加。父亲发现药物蓄存量仍然不足，于是向师部报告，进城购买急救药品。

兰溪城坐落在兰江北面。一大早，父亲和上尉司药去县里。政府已经转移，县长也不知去向，街上行人稀少，原本开业不多的商店，因不时有敌机空袭，也要关门。仅有的两家药店也关门了，但老板还在，只是救急药品已被购买一空。父亲一再说明部队急需，药店老板便答应紧急找人去外地进货。第三天一早，商会组织药业同行把药直接送到师部。会长说：“按进货原价卖给部队，运费商店自出。伤员为国流血，我们也要做点贡献。”在场官兵都很感动。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关于守卫兰溪的战役，《第六十三师金兰会战守备兰溪战斗详报》有如下记载：

5月21日，全师按照部署进入阵地完毕，师长赵锡田、副师长唐肃、参谋长武开云及参谋人员分两组到阵地视察。

24日8点在石渠与敌接触，战至12点，予敌相当打击后逐次撤退。

25日夜2点，敌人以大包围态势猛攻城东北3346高地，激战四小时后被攻占。天亮后，敌炮兵、飞机猛烈轰炸至十二点，守备官兵伤亡殆尽。

近千敌军向高圣尖猛扑，均被击退。黄昏前师预备队奉命奋力冲锋， 3346高地被夺回。

17点敌人向石廊山猛烈进犯，遭我军反击，敌伤亡重大。

26日拂晓，敌军向黄土岭、毛竹园一带进攻，连续轰炸五个小时，所幸随师部早已转移至数里外的茶坞。

父亲当时正在毛竹园绷带所里。那天早上，炮火越来越激烈，炮弹发出声声巨响，地动山摇，飞舞的弹片，穿过滚滚浓烟，向四面炸开，吞噬着人们的生命。担架兵顺着被炸塌的战壕撤离伤员，父亲和胡宗杰、刘殿中带领几十个医兵，给不断涌入的伤兵包扎伤口。几天的阵地防御战，伤员源源不断地送到师部野战医院。伤员多，消炎药磺胺还能满足供应，盘尼西林就只能用于军官及重伤员了。许多伤员撒手人寰之前留下口述的家书，语句凄涼，父亲和部属无奈地看着鲜活的生命转瞬间阴阳两隔。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枪炮声依然没有停息，一个急救帐篷被炮弹击中，断臂残肢飞向空中，人们的惊叫与伤员的哀号都被巨大的炮声淹没，大家迅速匍匐在地面。被救治过的伤员被抬进壕沟，父亲和胡宗杰跑进一个双人防空洞里。胡宗杰很镇静，这位湘潭老乡比父亲还大两岁，祖籍江西南昌，上一辈来到湘潭太平街开了个仁记实业盐仑，与父亲两家隔江相望。那时候，湘潭的盐仓都设在太平街，那里供应全县的食盐。胡家的买卖做得不小，他平时信佛，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是南岳一位老法师送的。他说：

“成沄兄，人的生死有轮回，或生或死，上天都有安排。”

“炮弹还能认人吗？”

胡宗杰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必要的防范是要有的。”

“去年年底日本跟美国开战了，在珍珠港把美国打得很惨。”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元旦美苏中英法26个国家在华盛顿建立了反法西斯同盟。” 胡宗杰平时也关心时政。

父亲说：“战争打的是国力与军力。美国一参战，事情就好办了，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当今世界，美国这个长子，最终谁也惹不起。”“长子”是湖南人对大个头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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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杰又说起日军王牌师团在诺门罕碰上苏军的装甲师，照样被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都认定，日本现在气势虽盛，但以美苏各国的实力，日本将必败无疑。他们认为蒋委员长当然更清楚局势，所以才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

等到中午，我们自己的步兵炮终于开火了，虽然有点姗姗来迟。日军的阵地烟尘四起，爆炸的火光，像瞬间的闪电，国军趁机发起反攻，日寇毕竟人少，激战之后，留下成百的尸体，狼狈地向山下退去。官兵们从壕沟里出来打扫战场，捡起枪支，也有人从日军尸体的口袋里找点物件，算是“捡洋捞”。医兵们搀扶着伤员，忙着消毒、止血、包扎。国军士兵的遗体，被捆在两米长的木板上，前后两根长绳吊着，两条扁担，四个人一前一后地挑起来，遗体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山上抬下来。卫生队的十几头骡子也上山了，两侧槽形的挂架。战前驮着长方形的器材箱，战后驮着战士的遗体。挂架不够长，半条腿露在外面，随着骡子的蹄声，双脚轻轻地摆动。鲜血还在流淌，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白色的山岩之上。这些军队的骡子听惯了炮声，在战场上不再惊慌。它们高大壮硕，性格温和，在陡峭的山路上，踩踏着碎石，沉稳地迈动着四蹄。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跟随着伤员。从山上下来，活着的士兵，默默地回到战壕。此刻，大家都不想说话，不少弟兄已经离他们而去，他们甚至无暇为他们洒几滴热泪。战争让他们习惯了与敌人的浴血厮杀，习惯了战友的负伤与死亡，习惯了为不确定的明天沉默和忙碌。不论是为救国而从军的热血青年，还是被强迫抓来当兵的壮丁，也有些是随陈光中招安来的打家劫舍的土匪。他们都知道，日本人打进了自己的家园，杀我们的父兄，奸我们的妻女，自己背井离乡来到这里，跟日寇舍命相搏，是为国而战，也是为家而战；如果不幸战死，那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死得壮烈，死得荣光。

27日，入夜时大雨滂沱。《战斗详报》记载：晨6点仍是雨雾朦胧，189团出击时与六百敌军在高圣尖遭遇，二营长蒋盖阵亡。午后天气渐晴，十余架敌机掩护三千敌军猛攻黄土岺，遭遇我军一个下午的顽强阻击。

晚六点，敌人竟使用了毒气弹，令我守备官兵伤亡殆尽。

至此，第63师外围阵地全部被占，兰溪城内陷入混战。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傍晚时分，毛竹园绷带所的人员全部撤离下来。在马公滩的卫生队手术室，医务人员不分昼夜地工作，只能头一个手术之后，抽空睡二十分钟；第二个伤员一上手术台,工作又开始了，父亲更是连续两天几乎没有合眼。

伤员数量太多，卫生队又征用了当地一位盐商的院子，十来间房子都躺着伤员。屋子面积不小，轻伤员坐在凳子上，地上的伤兵有的躺着，有的斜靠在墙上。床位不够，医生也不够，他们一边等，一边痛苦地呻吟着，有的疼得厉害的就大声骂开了。几个医兵跑前跑后地忙着，对于伤员的怒气已经习惯了，仍然和气地和他们说着话。凌晨一点，六个手术台还在不停地忙碌着。父亲正为一个大个子士兵做截除上肢手术。伤员疼得大声呼喊，两个士兵按着他的肩膀，另两人压住了大腿。屋梁上吊着的马灯亮度不够，一个医兵站在手术台旁，将一支点燃的松油火把高高举起，那火焰不断地跳跃着，手术室变得灯火通明。

父亲正在熟练地处理着那条被炸烂的手臂。伤员脸色惨白，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四个医兵用尽力气把他按住，麻醉药并不能完全消除他的痛苦。父亲示意医兵把一块干净的白毛巾塞在他嘴里，手术刀向伤口切进去，接着锋利的锯条响了一阵，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被切下来，鲜血从伤口突突地冒出来，止血钳准确地夹住了血管，残臂放在一个铺着棉纱的盘子里。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手术动完了，大个子上了担架，到后方医院继续治疗。父亲心里清楚，即便他能活下来，但一只手臂失去了，以后艰难的日子也在等着他，但是仍以医者仁心对他说：“伤口很快会愈合，你回家好好养着，以后还可以干农活，和家人在一起。”大个子无力说话，只是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手术室外放着一个箩筐，里面都是截下来的手臂与大腿，鲜血淋淋。掩埋排的士兵把它们埋在山坡上，土堆前放一块大石头，上边刻有63两个数字。这简易的纪念碑，记录着63师将士对国家、民族所做的贡献。掩埋排的弟兄双手恭恭敬敬，在土堆前脱帽鞠躬。

第二天上午，师部打来电话，叫父亲在马公滩卫生队办公处，会见浙江基督教青年会的战地服务团。团员大都是青少年学生。有些富家子女开来家中的汽车，帮助运送伤员。担架排人手不够时，十六七岁的少年冒着炮火，帮着把伤员从前线抬下来。一些纤弱的少女，舍弃了悠闲的生活，到军医院护理伤员。她们平日从没见过鲜血，战争直接把她们拉向生死边界，让她们清洗伤口，感受残酷，人们说弗罗伦斯.南丁格尔“把她仁爱的光热，奉献给躺在那里的垂死的士兵”，父亲说，在抗日战争中，无数无名的志愿者也曾这样做。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前沿处理过的伤员，要送往十公里外的野战医院。白天有敌机侵扰，运送多在夜间，重伤员通过交通站送到后方医院，一时送不出去的，就先分散隐蔽。院长叶秀源和刘建中、万松年等七八个军医都在这里，也很少有休息时间。

枪炮声没有停息。 28日，负责攻打兰溪的日本第15师团师团长酒井直次中将，亲自到石廓山一片坟地察看地形，被潜伏的63师187团的士兵发现，开枪射击，酒井在逃跑时踩中地雷，坠马毙命。日军战史称：“现任师团长阵亡，自陆军创建以来还是首次。”

战地救护所

在阵地上救护伤员

这次战役日军出动5000多兵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炮兵火力数倍于国军。战场态势越来越不利，为了保存实力，不宜再与战力强大的日军硬拼。当天晚上，部队接到军事委员会的撤退命令，乘着浓雾，赵锡田师长率主力部队向城东白石塘一带突围，兰溪全部沦陷。

第63师转移到毛周村、何岺头附近。按照上级命令，执行游击作战任务，伏击日军增援及补给线路，破坏其交通通讯设施，策应衢州战斗。

5月31日，父亲率师、团各卫生队，把留置北山的伤病官兵迅速收容，迁运至毛山头。将阵亡官兵遗体掩埋，并用文字标示，以便战后搜集公葬。

6月16日，父亲听说187团奉命转进江西，便请示师部，将全师所能行走的伤病员，集中到187团卫生队，由他们护送到后方医院治疗。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历时81天的浙赣会战以失败告终。民众被杀二十余万，日方认定国军官兵战死4万余人，焚毁房屋数十万余间，大量战略物资沦于敌手。

父亲一百岁时，我问他：“十八年军旅生涯，哪一次战斗伤亡最大？”

他没有多想，回答说：“兰溪。”

最近看到63师老兵孙和生回忆浙江兰溪保卫战: “189团官兵都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腰间。上级下了死命令，所有将士必须坚守阵地，不得后退一步，人在阵地在，进入你防守的阵地，你就要把阵地视为自己的坟墓。进入阵地厮杀前，大多数战友都会默默地许诺：来生再见！”

兰溪一战，63师参战官兵9196人，伤亡失踪2093人，亡率为23%，加上战役后期的游击作战，阵亡上千。日军面对63师的顽强抵抗，又是山地攻坚作战，伤亡也很惨重。几十年后，历史学家到兰溪调查当年战况，当地老人说起63师官兵的英勇表现，仍然印象深刻，赞不绝口。

八月中旬，部队在福建浦城、建阳补充了兵源, 187团排长曾恒芳，由温州接新兵175名，途中逃亡59名，被通报批评。原来国民党抓壮丁，是用长绳捆绑连成一串，形同犯人，部队高层中反对意见也很强烈。后来不再捆绑，逃亡率便大大增加，也有人私放壮丁，趁机发财。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部队经过一段时间休整，又奉命调往湖南，抗战期间，还是湖南的大战役打得最多。留守处的家眷们也随着部队到了浏阳，刚刚住下没几天，父亲碰到湘乡县的一个老朋友谷继光。他说：“你的家属有老有少，随着部队移动，颠沛流离，日久也不算个事儿。我家里有空房，不如住到那里去”。

父母一商量，觉得既然63师已回到湖南，在湖南安家也是个好事，祖父留下的两套贵重家具还存在湘潭旧屋里，搬过去很方便。初秋时节，天气不那么热了，一家人便搬到湘乡县城直四牌楼五十七号。这里临近涟水，古香古色的镇湘楼屹立江边，江中央恰好的七百米长的孤洲，每逢夏季，绿意盈然，斑竹摇曳，这住处景观奇绝，真是难得。

15.常德纪事

1943年11月初，日军五个师团兵分三路，发起常德战役。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电召100军所属的19师、75师及父亲所在的63师，急速开往桃源、常德方向参战。

时值寒冬，官兵日夜兼程，冒着风雨负重行军，衣物俱已湿透。途中给养不足，一天两顿饭，缺油少菜，官兵饿着肚子在山路上奔波。父亲看到不少士兵把稻草塞进单衣里御寒，很多人打赤脚穿草鞋，脚先是肿起来，然后溃烂。父亲下去检查，主要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免疫力差，上了药依然不见好转。仔细察看，原因是士兵脚上都打着很紧的绑腿布，造成血脉流通不畅,于是征得师部同意，凡是脚部溃烂的士兵，允许不打绑腿布。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些体弱的官兵渐渐支撑不住，父亲心里着急，卫生队带来的药不多，病员得不到及时救治。部队正在山区，宿营时动员一部人上山采集中草药，算是解决了一些问题。大雨连续下了两天两夜，189团机枪连的帆布枪衣没挡住雨，行军时意外遭遇了鬼子，枪湿得打不响了，部队伤亡不少官兵。

堂姐夫王永浩当时是100军通信营营长，他在回忆文章中写:“路经益阳桃花江，遇到狂风豪雨，官兵冻死五百余人，堪称惨烈。主要原因：抗战期间，营养不良，装备不足，没有雨衣，雨水浸湿衣衫，饥寒交迫，冻僵全身，倒地而死。”

在走向战场厮杀的路途中，士兵生活却如此艰苦，这对于部队战斗力的影响是可想而知。

63师是中央军的二流部队，武器装备、服装和粮食都得不到充足的供应。写作本书的时候，我特意问了父亲一个问题：“你们的部队吃空饷吗？”父亲回答：“吃，不吃大家连饭都吃不饱。很多时候，部队一天两顿饭，一干一稀，士兵处于半饥饿状态。空额的名字自己去填。比如你妈叫董淑华，我就报一个董正华。”有时上级官长要清点人数，这个团就从另一个团借来两个连。另一个团清点人数的时候，再从这个团调几个连去。这是公开的秘密，军队也要靠这种方式勉强吃饱肚子，所以从上到下没有人去告发。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937年后，法币不断贬值。我在中央第二档案馆看到一份1942年军政部每月薪饷的资料：中将500元、少将320元、上校240元、中校170元、少校135元、上尉80元、中尉60元、少尉42元、一等兵7元。国民党军中的贪污当然是存在的，军校出身与地方土顽出身的军官，贪腐程度的差别很大。

我又问父亲在国军中的工资，他说：“60元起，后来到100多元，但工资数额增加，实际购买力却进一步下降。都知道银元保值，但只是偶尔发二三十个，因为家里人口太多，仅够维持一般生活。

强渡沅江的战斗正在进行，63师冒着炮火进攻敌军侧背。师长赵锡田正率部急行军，偏偏在这时患上了急性菌痢，上吐下泻，大便脓血，发烧至38.8度。战事紧急，军中不可一日无帅，父亲被派去随身照看，师长叫父亲在卧室的外屋支一张行军床。父亲说师长军务在身，我在这里不方便吧？赵锡田说没问题，就住这儿，有事随时叫你。晚上各团有请示电话打来，师长便让父亲去接，命令也让父亲按原话转达。毕竟他在研究班也学过一点军事课程，常用术语是明白的。赵锡田是中将，月薪500银元。他有一个私人厨师，行军时挑着两个箩筐，里面装着腊肉、香肠和青菜，父亲让他暂时以吃青菜为主。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63师师长换了几位，赵锡田任期最长。他与林彪都是黄浦四期，虽也身经百战，但军事才能算不上非常突出，不过为人比较厚道，不贪不腐，也不搞三妻六妾。他对父亲说话比较客气，叫他“徐主任”，从不直呼其名，让人办事也先说一个“请”字。这给父亲留下很深的印象。中将与中校，级别差距很大，而且他还有顾祝同这样的舅舅，在军中的份量大家都心中有数。据说他担任36师师长时，在皖南事变中俘虏过叶挺。我以前看到书上的说法都是叶军长下山谈判，被国民党军扣留。

父亲否认63师与新四军打过仗，更没有参与过皖南事变。后来证实，与新四军作战的是36师，确实不是63师。

陶绍唐的189团进入距常德二十公里的桃源地界，侦察兵报告县城已经失守，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城外一处山沟里，丢着二十具尸体，身穿国军军服，手都被捆在身后。鬼子惨无人道地杀害了放下武器的国军战俘，部队只得派人搬到山上埋葬。

12月3日拂晓，189团向桃园县城日军第3师团一部发起攻击，由于敌方火力凶猛，三营几次冲锋都被挡回。陶绍唐团长亲临前沿阵地周纪堂，拿着望远镜观察敌情。他个子高，露出了半截身子，一排炮弹打过来，头部重伤，被紧急抬到师医务处。父亲急忙跑到担架旁，禁不住潸然泪下，陶团长被弹片击中头部，已经停止了呼吸。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赵锡田师长急调武开云参谋长奔赴火线，到189团指挥作战，集中8门迫击炮向敌高地猛烈轰击。工兵在火力的掩护下，排除了敌人设置的屏障，国军官兵高呼为陶团长报仇的口号，奋不顾身向敌阵地扑去，残敌放弃阵地向北逃窜。189团以两天的战斗光复桃园。

当时父亲兼师部留守处主任，负责物资军械保管，还有对军官家属的管理。陶团长遗体要运回位于浏阳的63师留守处，交还家属，师部长官派父亲带一个排的士兵护送。排长姓赵，湘南新宁山区人，因为身手好，被陶团长调到身边。其他士兵也大都是团长的老部下，他们说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好陶团长的遗体。

父亲与陶团长相处多年，他是河南西峡县人，黄埔第四期毕业，个头高大，长脸上留着八字胡须，神情严肃，经常板着面孔。作为战时的军队主官，他脾气也暴躁，对于违反军纪者，绝不讲情面。

陶团长对六岁的独子极为疼爱。那孩子幼时多病，常请父亲出诊，然后留他在家吃饭。接触多了，两人关系也变得挺近的，说话也随便了些。父亲说，陶团长你执法是不是太严了，动不动就要撤职、枪毙？陶团长笑了笑：“徐主任管的是治伤看病，我管的是带兵打仗。敌人机枪一扫，往前冲是要死人的，但都往后跑，这仗还怎么打？你要是来当这个团长就知道啦。”陶团长的身先士卒、勇敢善战是有名的，谁都知道，赵锡田师长对他格外器重。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那天吃完晚饭，天色已晚，陶团长派四人抬的滑竿送父亲回家。陶团长的腰部负过伤，作战时必须骑马，不打仗时便坐滑竿。这回临走，他握着父亲的手，话语恳切：“军人在火线，随时都可能奉献生命，我只此一子，体格又比较弱，务请徐主任多多关心。” 父亲连声答应，并告诉他，肠胃不适，不是什么大问题，稍微吃点药，饮食上加以注意，一定会好的。

不想不久后就阴阳两隔。父亲将陶团长的棺木送回浏阳，从桃园走水路，经沅江、资水、湘江比较便利，但因沅江方向有日军驻守，敌我态势犬牙交错，只能放弃水运，转而向南选择山路，虽绕行一百多里，但避开了战场，较为安全。

父亲用赵锡田师长给的60银元，买了上等的楠木棺材。陶团长入殓，赵锡田亲率师部长官列队送别，场面悲壮。

棺木由士兵和民夫轮流抬着行进。路过村落，听说是与鬼子作战身亡的团长，村民都很崇敬，趁着护送人员晚间休息，拿来香烛纸钱，在灵前祭奠，朝着棺木行跪拜大礼。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汉寿与桃江交界地区，山高坡陡，行走艰难。上坡时，棺木后面要增加四个人，下陡坡时前面也加四个人，天气冷，可抬棺人员后背都汗湿了。遇到山道崎岖，浓雾缭绕，不小心就会坠入路边的悬崖。为了防空，棺木上盖上绿叶编织的伪装网，每人头上也有树叶伪装。

队伍路过桃江县，两架日机轰鸣而至，向县城方向扫射投弹，不一会儿，中美航空队的机群赶来，数量几倍于敌，双方缠斗了一阵，日机一架被击落，其他狼狈逃窜，大家高兴得喊起来。淞沪会战之后，鬼子的飞机恣意横行，现在日军的空中优势总算开始丧失了。

一天下午，队伍行进在平缓山路上，突然迎面几声枪响，一名士兵右臂衣袖被子弹穿过，人没有伤到，他赶紧滚下山坡，大家也迅速到坡下隐蔽。抬头一看，左前方村头房顶，飘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旗上面多一块三角形的黄布片，上面六个字是“和平反共建国”，这是汪精卫的旗帜。几个跪姿、卧姿的伪军正朝这边打枪，警卫排士兵也胡乱开了几枪，四百来米的距离，太远了。

“日你妈的狗汉奸，敢开枪打爷老子！”士兵们两手合成个喇叭样，开口大骂。

对面也不含糊：“就打你他妈的混蛋，大爷是维持治安、和平建国！”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你祖宗都不要了，建什么国？”

“少废话，想从这里过，先问问大爷手里这杆枪答应不答应？”

听出这里都是伪军，大家跟着叫骂起来。湘军老兵骂人绝对是行家里手。

“娘卖的，日本人是你祖宗啊。”“我们大部队马上就到，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

父亲心想此地不可久留，便把赵排长叫到一边:“这里离前线不远，日本骑兵速度快，你把那杆旗子打下来，尽快撤退。”赵排长心领神会，从士兵手里拿过一支新的中正式步枪，坡前卧倒，瞄准旗杆，朝着伪军的方向大喊一声：

“狗日的，都看着！”

伪军们一愣，有什么好看的？“砰”的一声枪响，头顶上的汪伪国旗应声落地，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这枪法了得！赶紧跳下房顶，再没了动静。父亲立即招呼队伍，弯腰顺坡前行，到安全处才上大道，然后一口气走出二十多里，才下令找隐蔽处宿营。

三十多人的队伍艰苦跋涉，到了益阳，已经脱离战区，开始上了大路，两侧多是竹林，这里的竹制品驰名全国。队伍又经宁乡到长沙，在湘江西岸的灵官渡，等待渡船的市民，主动让灵柩先行。平时运送灵柩过河，原本是要三倍收费，可船主听说是运送的是英烈，执意不收任何费用。

灵柩到达浏阳县城西北15公里的下木村，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这里是63师留守处。陶团长的妻儿迎上来，扑倒在棺木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妻子才三十多岁，儿子年幼。两个勤务兵，帮着料理家务，孤儿寡母，着实不易，留守处的家属也尽量安慰她们母子。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中国人讲究魂归故里，团长生前又有遗言，家属要求将遗体送回河南西峡县。父亲按民俗请来道士作了道场，又陪同家属将灵柩运到150里外的长沙的小吴门，这里是集团军的行政事务办理处，离湘江橘子洲只几里地，办理处照例给父亲写了收条。灵柩原本应由行政处负责送回河南老家，恰在这时，集团军来通知：陶团长被国民政府追晋为陆军少将。同时决定，作为抗日牺牲的将士，应像黄兴、蔡锷等历史名将一样，葬在著名的岳麓山烈士陵园。

常德的战况依然激烈，188团的任务则是守卫德山，邓光锋团长率部与日军激战一日后，队伍撤退，向100军靠拢。他的撤离是自作主张还是受命于上司，至今仍有很大争议。父亲说：“可能还是上边有令，为了保存有生力量。毕竟邓团长抗战多年，多次负伤，不是临阵脱逃之辈。”

驻守常德重镇的57师师长余程万，率八千守军对抗八万敌军，孤立无援，发出“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作战号令，坚守16天。全师官兵以手榴弹、火攻和白刃肉搏遏阻攻城之敌，并组织幕僚、警察及后勤人员一起投入战斗，逐屋争夺。直至阵地宽不及三百公尺，师长方带三名团长及残部百余人突围。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此时，在开罗出席中美英三国首脑会议的蒋介石信誓旦旦地说：“守住常德绝无问题”，回国后得知余程万弃城而走，觉得很没面子，要把程师长枪决。众将领纷纷劝阻，不少官兵也上书为之求情，最后蒋介石改判余万程两年徒刑。

会战结束不久，常德建造了“烈士公墓”。纪念坊上有蒋介石所题“天地正气”四个字。公墓门前9米高的纪念塔，塔基刻有孙科的题词：已表精忠光日月，长留浩气壮湖湘。

常德战役12月20日结束。母亲，带着素梅与子灿姐弟，还有一个出生刚十多天的女婴，三人寄住在湘乡县直四牌楼谷继光家。大家都认为常德这场战事总算过去了, 没想到是2月24日早晨七点多钟，日军飞机30余架飞临县城上空，投下炸弹30多颗，死伤市民100多个，镇海楼正街多处房屋被炸，全城一片混乱。母亲带着全家人逃至乡下，路上又遇敌机袭扰，狼狈不堪，刚生下是八天的女婴，就此夭折。母亲已是欲哭无泪，战争给人民带来多少苦难。

小乱避于城，大乱避于乡。湘乡县城靠近湘潭、长沙，已是日军的轰炸目标，在此不宜久留，母亲便又打点行李搬往浏阳63师留守处，父亲此时正兼职留守处主任。那里远离大城市，又是城北农村，有两个连的武装保护，自然安全多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63师进军常德路线图

2.永丰古镇

没想到此次离家，父亲就再未归来与母亲团聚。

我们跟着祖母、母亲在永丰古镇住了下来。

永丰古称定胜，位于湘中腹地，西面是邵阳，东倚长潭株与衡山，北与湘乡、娄底相邻。历次湘中战事，这里均为厮杀的战场。

我们住的永丰的这条老街，始建于唐朝，东西全长六里。乾隆年间设立天青、地临、人寿、和风四总。有首旧诗叫《咏永丰》，这样写过：

定胜桥前酒百家，

醉吟不觉夕阳斜。

街分四总联千户，

学富双峰岂五车。

人寿乾坤臻瑞彩，

天青日月放光华。

地临胜景径商满，

犹得和风到处赊。

湄水从古镇中间流过，清波荡漾；吊脚楼下长长的支撑木柱，顺着河岸一排排地向前延伸；沿街商铺鳞次栉比，从早到晚都很热闹。永丰桥的下游，水路能直通长江，春夏秋三季水量大，是可以扬帆行船的。码头上停着货船，船老大拿起带铁尖头的竹篙，从船头的园孔插进河底的沙石里，那船就稳稳地停住了，铁锚是不用放的。河水清澈，微波之下，水底两三米的鹅卵石与甲鱼清晰可见。船驾佬用撑船的竹篙当标枪，扎猎水底的甲鱼，竹篙端部的铁尖很是锋利，不过那时甲鱼没什么人爱吃，更没有人能想到它会成为一些人眼中的大补良药。永丰周边山丘崛起，站立在湄水之岸，远望着郁郁葱葱的山峦，青山、绿水，蓝天、古镇，真是一幅绝美的山水画。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938年初，台湾作家齐邦媛和一千多东北流亡学生在这里住过近十个月，她在《巨流河》一书中，对永丰有着美好的回忆：

“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在永丰镇过的好日子。湖南有丰饶的物产、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湖南人因执着与自信常被人称为湖南骡子，那儿是个鱼米之乡。我今生走过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样肥美的萝卜和白菜。在战火还没有烧到的时候，日子过得太平安宁，与世隔绝，真像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美好故乡。”

其实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可能更清楚，永丰古镇确是菜蔬肥美、物产丰富、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只是连年战争使经济日益萧条，人民生活仍是相当贫困。《双峰县志》里说，20世纪40年代前后，大多数贫苦农民的年平均收入30元，口粮130斤，过的是半饥半饱的生活。

永丰周边地区原属于湘乡县中里，这里崇文尚武，杰出人才出得不少。荷叶乡的天坪村，是曾国藩的故乡，咸丰二年（1852年），他奉命在湘帮办团练而创办了湘军。与此前的治军方式不同，他是用秀才来带兵。湘军在双峰书院大坪征兵，敲锣打鼓，旗帜飘扬，场面浩大。营官录用兵丁五百、哨官录用兵丁二百、什长征兵十多个，都是本县朴实强健的农民，其中不少是亲戚。因为军饷丰厚，报名的人很多，二流子、无业游民一概不用。这样的部队打仗，能不齐心合力吗？曾国藩要求军官精研兵法，练兵方式则效法于戚继光，训练很严格。在太平军节节胜利的时候，这支以“忠义之气为主”的湘军，历经多年奋战，保住了濒临崩溃的大清江山。曾国藩治学严谨，他主张凡事要勤俭廉劳，修身律己，以德求官，以忠谋政。我小时候使用的墨块上，曾有“曾氏家训”四个金字，砚台背后刻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个字，这是曾氏治家的格言，即清早起床，重视祭祀，亲邻睦友，要读书、要做好种菜、养鱼、喂猪等居家之事。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家蔡和森与他的妹妹蔡畅出生在荷叶乡的光甲堂，抗日名将宋希濂，祖籍是溪口双冲村。蔡和森小时候在叔父家的南货店学徒，我姨父开的遂初医院离蔡家的店很近，常去那儿打牌。这几位在国共两党中，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姨父龚衡是永丰茅坪人，在几个兄弟中行四，晚辈称他四公。他早年毕业于长沙的协和医学院，那是美国人用庚子赔款办的学校。北伐时，姨父当过国民革命军第2军6师军医主任，师的党代表是肖劲光，湖南长沙人, 后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姨父受西方教育影响，崇尚民主，他对国民党地方势力没有什么好感。我姐姐中学时思想左倾，她说姨父每天晚上看完报纸，都要数落国民党的不是。从回收大员的“五子登科”，到后来的金圆券化水，在他眼里，国民党就是腐败的代表。

因为姨父的立场，永丰镇党部官员曾指使地痞流氓在医院门口泼大粪，那流氓头儿还冲着医院喊叫，说是门口黄金遍地，院长要发大财了。还有一次，一个国民党兵拿着假银元，企图借买药找回真钞。在这里学医的侄子龚豪强，曾经收过兵痞的假银元，这回他将银元放耳边一弹，便听出是假货。兵痞见被识破，恼羞成怒，说强哥把真银元换成假的了，大吵大闹，还趁机打砸玻璃。我两个哥哥都是小毛孩，气得竟要到厨房操菜刀。

我们家住在永丰乡下的毛坪村，离永丰镇中心只有几里地。这地方也叫郑家台，但多数人家姓龚，并不姓郑。姨父在那里建了一座遂初别墅，虽然称别墅，其实不过是一个土坯砖、青瓦顶的院子。

这里是丘陵地带，周边到处是高高低低的农田，大人把我托举到高处，才能看到远处的河流，隐隐的群山。

龚家的亲戚很多，有一天，五婶的大儿子在屋前的小池塘中捞出了一条金丝鲤鱼，鱼鳞闪闪发光，非常漂亮，我就直担心这么好看的鱼会被吃掉？好在谁都没提吃鱼的事，大哥又把鱼放回水里，我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因为那鱼太漂亮了，所以我至今仍记得自己的担心。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幼年间我唯一的玩具是个木质的神怪小面具，是表哥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后来被邻居的小孩认走了，引得我嚎啕大哭。那时候农村的孩子，除了堆沙子，捏泥人儿，就是跟着做饭的表哥龚希侬出去走走。

我姐姐徐素梅在县立第二女子职业学校读书。这所学校成立于1913年，蔡和森的母亲葛健豪任校长。说是职业学校，其实课程与一般中学无异，只是周六加半天的职业训练。职业学校半社会福利的意思，收费很低，尽管如此，姐姐还是交不起住宿费，晚上只好住到姨父家。

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被刺杀，素梅姐的班主任老师走上讲台，一挥手中的报纸，气愤地告诉学生：“特务公开杀人了！”这两次暗杀影响很大，国际国内舆论也开始转向。当地不少老师思想“左”倾，有的本身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其中包括南京美专毕业的曾彩初先生，后来成为卓有成就的书画家。在学校，老师教的歌是《黄河怨》《松花江上》，文明戏演的是《天亮了》，内容竟和延安差不多。后来，有些师生就离校去解放区，一位姐姐认识的女同学突然消失，参加了本地游击队。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遂初别墅门口还挂了块“楚才小学”的牌子，院里有两间教室，放着十几套学生用的桌椅。姨父开办了两个六年制小学班，二十来个本地的农家子弟在这里学习，请来的老师叫彭森，后来成了我姐夫。他家离这儿三十里，我一两岁的时候，常是由他抱着转来转去，在他身上撒过不少尿。他对我姐姐一直情有独钟，只是当时他觉得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也许是姐姐年龄太小且又是文艺骨干，也许是破落后仍然残存的门弟观念。这个未来的姐夫当时初中毕业，虽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全省最有名的长沙一中，但小地主家庭，却供不起一中的学费，只好先当小学教师，积攒些费用。第二年再考，选择了不要学费的湖南省高等工业学校，这所学校几任校长都是知名专家。学校规矩多，新生报到时要求有一身咔叽布的学生装，置装的钱没有，姐夫只得带了一份托裁缝店开的假证明，说衣服正在制作中。学校先是不同意，但看他成绩是全校第一，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让他报到了。

彭森走了以后，又请来一位老师叫李忠，教了一年便去参加地下党的游击队了。解放后，在校学习过的表姐在长沙街头碰上他，说你去参加地下党，怎么不带上我们？李忠笑着说，你们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我敢带吗？那是掉脑壳的事儿。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946年的永丰，并不肃静，工商业税收增加，业主不堪重负，宣布罢市，各家商店都上起了厚厚的门板。其中染布工人因法币贬值严重发起罢工，要求工资发银圆或稻米。

国民政府需要支持庞大的军费开支。按1942年统计，一个丙级师几千官兵，每年的军费开支便是31万银元。师部卫生队一年的开支，也需1万5千银元，何况还有耗资巨大的海军、装甲重炮部队。于是政府只能狂印钞票，通货膨胀越来越严重，老百姓多年的积蓄，眼睁睁看着化作乌有。人民的不满情绪，动摇了政权的根基。研究历史的人常讲人心向背，殊不知“向背”常是基于生活所迫，一个政权让自己的人民吃不饱穿不暖，怎么可能得人心呢！

这时候家里的人有五口，祖母、母亲、还有我们三姐弟，存款虽有一些，由姨父保管，但贬值非常快，家中的支出越来越紧缩。父亲再次回到部队，这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地方上官僚内斗，黑道横行，作为职业军人更难适应。

4.兵败定陶

9月3日下午，整3师第3旅进至大黄集，第20旅进至大杨湖地区。部队进驻后，马上在村周围打了一人高的树桩，拉起铁丝网，又设置了两道鹿砦，砦外有烽火照亮。村庄四周的壕沟有三米宽，士兵们砍伐了不少带刺儿的枣树枝放置在沟底，村南水塘的芦苇，是一道天然屏障。村内主要道口都筑有暗堡，村边的围墙和房子上密布着黑洞洞的枪眼，组成密集的交叉火力网，附近倪寨的坦克可随时出战。整三师是一支对于构筑防守阵地非常有经验的部队。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师部设在天爷庙东侧的一个小地主的院落，面积有300多平米，十来间房屋。这个村叫王庄，村民外出逃避战乱，村中已空无一人了。堂屋是指挥中心，西侧的厢房是师长、参谋长、父亲及陈涛的住地。父亲与作战科长等一行人，跟在赵锡田、旅参谋长身后，视察了师部附近的阵地，感觉用“固若金汤”一词形容，绝不为过。我告诉父亲，很多资料里说，师部设在天爷庙里。2016年已满百岁的父亲坚持说：“师部肯定不是在寺庙，住的是地主家的院子，规模不大，后院儿还有牲口棚。那围墙是黄土垒成的，一米多，不是太高。”

当天晚上，各村驻地燃起了篝火，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一股股浓烟在田野上随风飘动。

11点半，密集的枪炮声突然响起，共军发起了攻击，作战室骤然忙碌起来。从作战参谋高声大嗓的电话里，父亲知道共军的攻击重点是大杨湖地区的第20旅。大杨湖村面积并不大，长宽都是2.5公里。战斗打得很激烈，子弹声像刮风一样，其间夹杂着大炮的爆炸声。此时，大黄集的第3旅也承受了很大压力，天爷庙地区周边的枪声时疏时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激战至4日深夜，整编第3师在坦克配合下，使战场处于僵持状态，国军损失了3个营。

师部野战医院设在师部东南2公里的小李寨，父亲奉命去检查伤员治疗情况。军医主任姓周，中央陆军军医学校的毕业生，见到父亲便匆忙摘下带血的手套，上前打招呼，父亲问：“周主任一夜没睡？”

“二十旅的伤员特别多，医生不够用。”

“有什么困难？”

“有些药品急需补充。”

父亲帮着忙了几个小时，回到师部，向副师长汇报了医院的情况。

枪炮声越来越激烈，报话机里传来的消息是共军进攻猛烈，防线要顶不住了。这时赵锡田感觉到战局发展出乎预料，开始担心被包围，向上级喊话请求支援。司令长官刘峙当即严令整编第47师由南面向整编第3师靠拢，其余各师亦向整编第3师增援。

师参谋长吕登毅早已觉察有被包围的危险，此前曾几次进言，赵锡田都不为所动。其实两位老搭档对战场的态势，一路上都有不同的认知。赵锡田认为，自己的部队身经百战，装备又好，而且鲁西南地区国军投入的总兵力高达30万，六倍于共军。而参谋长吕登毅看到的是，所有援军均被阻于十公里之外，整三师受到四倍于己的兵力攻击，很可能被围歼。晋冀鲁豫野战军左集团有陈锡联与杨勇的三、七两个纵队，由东面发动攻击，阻击南部整47师的增援; 野战军二、六两个纵队从北部发起进攻，其中王近山的六纵担任主攻，以万余人的优势兵力，由东北方向猛攻整三师主力59团。该团大杨湖的阵地如被攻陷，将可能导致全线崩溃，毕竟大杨湖距西南方向的师部只有3.5公里，形势危在旦夕。9月5日凌晨，深感绝望的吕参谋长决定独自乘车出走，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声称是去郑州绥靖司令部请求援兵。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小时候我便听母亲讲过，参谋长见势头不好，便以汇报为名跑回郑州。这次书写回忆录，我又向父亲求证，父亲回答确有此事。他说：“吕参谋长是5号凌晨走的，那时战场已经沉寂下来，壕沟里的士兵抱着枪昏昏睡去，他们大都两天没合眼了。炮兵连的美国大卡车早已经备好，车上有二十几个挎冲锋枪与步枪的卫兵，四挺轻机枪前后架着。上车之前，参谋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徐主任，你要好好照顾师长。共军来势汹汹，我要亲自去司令部汇报情况，请求援兵。’说完跳上已经发动的汽车，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晨雾里。”

参谋长走后，夜里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赵锡田，叫醒了副师长与作战科长。父亲匆匆洗了把脸，跟着师长走出院落。赵锡田望着尚存的坦克和美式榴弹炮，像是对身边人说，又像在安慰自己：“桃园的整41师离我们不到10公里。当年我们这支部队面对6倍的日军，固守衡山，赢得了‘泰山军’的美名。今天我们仍然有火力强大的装备，一定能前后夹击消灭共军。”但父亲已明显感觉到他声音中的底气不足。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话音未落，大黄集、大小杨湖等方向一颗颗红色信号弹划破拂晓的天空，枪炮齐鸣，杀声震天，共军又开始了全线猛攻。

主攻大杨湖的是野战军六纵，司令王近山人称“王疯子”，打起仗来不顾伤亡。手下两个旅长肖永银、尤太忠，也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赵锡田感觉共军攻势异常凶猛，而且听枪炮声，共军已经离得不远了，这时他才如梦初醒：整3师确是进了刘伯承的“圈套”，怪不得老搭档吕参谋长借故远走。

赵锡田原本就有高血压，高强度的工作使他经常头昏脑胀，这时心里一急，顿觉一阵眩晕，父亲赶紧把他扶到卧室，把药服下，休息二十分钟后，赵锡田禁不住对父亲这个老部下念叨起来：“徐主任，看来我们太轻敌了。对手是一代名将刘伯承，后面还有个毛泽东；我的上司刘峙，关键时刻，命令整3师和47师分兵进攻菏泽与定陶，等于削弱了一半兵力；还有那个绥靖司令孙震，指挥二十多万援兵，一个也到不了跟前。八年来与日军作战，虽然常被击溃，但是从没有这样陷入重围。”父亲不懂军事谋略，但这时也感觉到了孤军深入的可怕。父亲说，那时候部队上上下下提起弱小的共产党都很不以为然，轻敌观念普遍存在。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回到指挥部，赵锡田一次次向刘峙呼救。听到定陶部队被围，刘峙心一下就凉了，随即下令其他各师尽快驰援。两天来，整编第47师一直在由南面向整编第3师靠拢，被陈锡联的三纵阻于桃园，从战役开始的10到12.5公里距离，只前进了5公里。其他非嫡系各师原本在40到100公里距离。被调遣的部队都只派小股部队前去打一下，并不投入主力血拼。

5日夜，向大杨湖发起了波浪式冲锋的，还是王近山的六纵。六个团把国军五十九团压缩在村东南角。五十九团团长已经在征途中阵亡，代团长吴耀东用明码喊话求救:“我们最多还能坚持15分钟！再不来援兵，我就自杀了！”

最后两军开始进行逐屋地争夺，短兵相接，战斗空前惨烈。到处是迸溅的弹片和闪耀的火光，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包围圈越来越小。赵锡田指挥天爷庙和倪砦的四五辆坦克出动，轰隆隆的坦克后面，紧跟着蜂拥而进的增援部队，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但刘伯承的部队像钢铁一般牢固，增援没有奏效，五十九团随即被歼灭。6日清晨，大杨湖附近的国军20旅又全军覆灭，旅长谭乃大被俘。大黄集的第3旅遭重创，整三师的防御体系土崩瓦解。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上午，溃败下来的3旅和20旅残部，拥挤在师部大院周边。十点钟，共军潮水般向天爷庙方向杀过来，师部陷入重围。炮弹呼啸着由远而近，然后是一声声巨响，整个王村弥漫在硝烟中。作战室里，对话机传来各种求援的声音，参谋们气急败坏地叫喊着，师部上下乱成一团。赵锡田不断给部下下达各种抵抗命令。父亲说，眼看大势已去，赵锡田也有些手足无措了，父亲从来没见他那么慌乱过。师部人员建议师长尽快下命令突围，共军包围圈不断缩小，将来突围就更困难了。

最后赵锡田终于下了决心，并对突围部队前进的顺序做了具体安排。9月的天气仍然很热，赵锡田穿着咔叽布的军用衬衣，带着司令部以及3旅残部一千多人，在坦克的掩护下向西南突围，企图与整编第47师会合。

父亲跟着蜂拥的人群跑出师部大院，到处是闪闪的火光、爆炸的烟尘与激烈的枪炮声，共军部队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前边有机枪封锁，中间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地堡被炸药包爆破，巨响之后，卷起高高的烟尘。

吉普车目标大，帆布篷被机枪穿了几个窟窿，路窄人多，汽车难以行进。大家下了车，卫队保护着赵锡田快步前行，周围八路军的步枪、机枪不停地响着，部队全都乱了，赵锡田也不见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先是随着队伍向前猛跑，心想盲目往前冲也是送死，便逐渐放慢了脚步，弯着腰顺着树丛走了一阵，突围的队伍完全散开了。子弹不时从空中划过，父亲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面，喘了口气，一面察看前边的道路，刚才经过的小李寨村落便是师部医院的所在地，前两天去检查过伤员治疗情况。父亲说，自己久经战事，面临绝境却是头一回。在军校，教官说过：“军人的职业充满风险，需要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在危机中寻找生机。”今天，老师的话应验了，眼前是共军的十面埋伏，前途未卜，但此时此刻，自己的勇气又在哪里呢？几分钟后，枪声又响起来，几个共军士兵从土坡上下来，父亲已经无处躲藏。一个冲在前面的年轻军官拿着盒子枪，大喝一声：“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父亲战兢兢地从树下站起来，摊开了双手：“没有枪。”

两个士兵仔细搜了一下身，确实没枪，问了句：“你是干什么的？”

“军医。”

“哦，医生”。又看了看代表军医的绿色领章：“两杠三豆，官还不小。”年轻军官态度缓和下来，看来抓了个上校，他挺高兴，他不再用枪指着父亲，而是右手提枪，左手牵着父亲的右手，一边走一边做起了宣传动员：“到我们这边来干吧，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跟着国民党反动派没出路。”走了一大段路后，他告诉父亲说自己姓龙，十八岁，原来是班长，是火线上刚刚提拔成排长的。这是父亲头一次接触共产党军队，所以这位年轻排长和善的态度，诚恳的宣传，至今印象深刻。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定陶战役中的晋冀鲁豫野战军 裴植摄

1946年10月被俘的赵锡田 裴植摄

定陶战役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机枪阵地 高帆摄

1946年9月定陶战役中的防空阵地 高帆摄影

1946年定陶战役我军缴获的坦克 高帆摄

6.在民运部

不时有一列列的队伍开过，那枪支也是五花八门的。十几个骑兵策马扬鞭，飞驰而去，山道上卷起一路尘烟。下午三点多，远处的山坡上终于出现一座村落，不远处有两个哨兵，大个儿战士拿出盖好章的路条，交与站岗的战士，审看一番后，便进了村子。前面房屋逐渐多了，路旁又有四个哨兵，让他们看了路条，三人又往前走，最后在一个农家院门口停下来。看样子是目的地了，大个子跟卫兵打了个招呼，径直来到堂屋门前，立正站定，高喊了一声：“报告！”里边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中等个头，灰色军装，皮腰带上别着一把有厚皮套的勃朗宁手枪。

“报告穣部长，奉连长命令，押解的俘虏送到。” 穣部长看了看两个战士，又看着神色有些紧张的父亲，露出了微笑：“中午没吃东西吧”，随后便招呼警卫员， “先到伙房拿点饭菜。”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院子东边有间小屋，炊事员端来一盆南瓜，还拿来十来个窝头与白面馒头，三个人就吃起来。两个战士都是大肚汉，小个儿比大个儿还能吃。父亲不明白为什么把自己送到这个院子里来。不少八路军在这里忙忙碌碌地办公，不断有人进出，哨兵应该是都认识，也不盘问。

吃完饭，两个押送的战士走了，警卫员把父亲叫到堂屋说：“这里是中原野战军的民运部，你刚才见的就是部长，叫穣明德。稍等一下，穣部长要找你谈话。”

堂屋正中靠墙有个祖宗牌位，中间是个残旧的八仙桌，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围坐在长条凳子上，谈的都是些后勤供应、粮食运输、民工组织之类的事。

不一会儿，穣部长从里屋出来，送一位客人到堂屋门口，然后转过身与父亲打招呼：“你就是徐成沄吧，来，屋里坐。”

穣部长住的是一间十二三平米的房子，靠窗朝阳处放着一个三尺多长的木桌，上面有笔墨纸砚，还有一盏擦得很亮的旧马灯。桌子旁有把带靠背的椅子，一条板凳放在西侧，家具没油漆过，里边是个单人床，被子叠得很整齐。东墙下有两口蒙着铁皮的木箱，两侧四个小铁环上穿着结实的棕绳，扁担立在屋角。这种公文箱能防雨，战时行军，扁担挑起来就走。墙上挂着军装、水壶，还有装军用地图的皮制圆筒。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进了屋，心中有些茫然，穣部长指着木板凳，让父亲坐下，又从瓷壸里倒出一杯温水：“先喝杯热水，过这边几天了？”“过这边”自然是指被俘，这说法让父亲心中一暖。

“九月六号过来的，十六天了。”

“这儿是老解放区，抗战八年，八路军都在这一带活动。你是医生，把你的情况介绍一下吧。”

“我是湖南湘潭人，原来是保安团的军医，军医研究班读了两年半，毕业就分到六十三师。”

“我是江西莲花县的，叫穣明德，光明的明，道德的德。先学的是裁缝，小学徒，给师傅打打下手。红军一来，觉得这是工农自己的队伍，就参加红军了。” 穣部长拉家常似的聊天让父亲感觉好像相识已久一般。

“除了当军医，我别的职业没干过。”

“军医这职业不错，救死扶伤。以后你就到我们这边来干吧，跟着蒋介石绝对没前途。”

“家中还有老小，没人赡养。”

“那不要紧，国民党腐败政权长不了。湘赣是红军的发源地，湖南是毛主席的家乡，很快就会拿下来，到时候你回湖南老家的事不成问题。”

穣部长说得很诚恳，又搬来一堆书，有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黄炎培的《延安归来》，还有晋冀鲁豫边区中央局当年5月开始出版的《人民日报》。他对父亲说：“你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要跟一个明主。谁是明主啊？毛主席是明主，人民是明主，归根结底，你要跟着人民走，一起建立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说完他就叫通讯员去总务科取一套铺盖卷，又叫警卫人员把旁边的房子收拾一下，然后对父亲说：“这里是军区的民运部，先在旁边屋住下休息几天。这些书报不错，好好看看。”警卫员打开东厢房的门。这门正和穣部长的西厢房对着，陈设也是一床一桌，只不过面积小一些，房中另有一门通向厨房。警卫员抱过一床薄被和一个褥单，告诉父亲：“我姓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不但没有和其他俘虏关在一起，而且居然被安排到共军部长的住所，心中有安慰，也有些迷惑不解。此后好多天，让他参加八路军的事也只提了一次，便再没提起。

穣部长比父亲大几岁，人很随和。他办公的时候，我父亲便看书，来找穣部长的人大多是支前民工的负责人。听他们自己说，有带着几百民工的，也有带着上千民工的，一个个情绪都很高涨，有时候他也跟这些民工负责人聊聊天，他们也都是普通的农民，人数却比正规军要多得多，除了去前线打仗，他们什么都管。这是共产党的一支庞大的不拿军饷、不需供养的后勤部队。父亲内心隐隐地感到，国民党这仗是不好打。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开饭时，警卫员把饭打来，父亲和穣部长一起吃，有时炒两个鸡蛋，有时会有些肉片。战争年代生活艰苦，这已经是很不容易的。穣部长喜欢蹲在板凳上，一边吃一边聊：

“参军以前我学裁缝，手艺没学到家，但补补衣服还可以。红军战士都会补衣服，以后自己的衣服要自己补，不会我可以教你。”

两人聊天的时间很多，各自讲了抗日时期的经历。穣部长对父亲抗战时走那么多地方挺有兴趣，对国民党军的医疗系统及后勤保障也感兴趣，问了些问题，父亲想这大概也算对他的一种考察吧。

穣部长讲到上党、陇海与定陶几个战役，说装备好、人数多的国军之所以屡屡惨败于共产党的军队，最根本的原因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共产党代表人民，代表进步力量，国民党代表腐败势力。

父亲也说到，抗战八年，63师对日作战，吃的败仗按说也不少，但却都不像在定陶，没想到头一次遭遇共军，队伍没能展开便被消灭。

与穣部长同住的半个多月里，平日父亲可以随意在门口走动，只是离门太远时，哨兵便会很客气地说：“徐同志不要走远了，那样会迷路的。” 这话的意思父亲也明白。这附近应该是八路军的重要机关，周围的哨兵多，骑马过往的人也多。有一次父亲还远远看到赵锡田的中吉普，在村外尘土飞扬的大车道上，摇摇晃晃地开了过去，司机好像还是给赵锡田开车的老谢。听穣部长说，赵锡田住的地方也不很远，刘伯承司令员亲自看望过他，对他很优待，还有专门照看他伤口的医生，吃住也都有特别的安排，被子是缎子面绣花的，窗台上摆着鲜花，八路军讲的是人道主义。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个星期后父亲和送饭的炊事班长老朱也熟了，每顿饭都有个荤菜，便问：“你们长官的伙食不错，每餐都是有肉有蛋的。”老朱笑了笑：“首长是沾了你的光，按规定平常一周只能打两次牙祭。”父亲心里想，看来共产党真是实心实意留我呀。

吃饭时父亲跟老朱聊了聊，他也是八路军打到家乡的时候跟着跑出来的，在村里原来就是民兵，扛过两年枪，岁数大了些，便让他当炊事员了。父亲问八路军是不是抓壮丁？老朱摇摇头：“那没有，八路军不兴抓壮丁。穷人要翻身，大家要抗日，都是自愿参加八路军。”

穣部长告诉父亲，在八路军里，伙夫应叫炊事员，勤务兵要叫警卫员，军官叫指挥员，这是30年代初，刘伯承司令员从苏联回来以后确定的称呼，体现了革命军队人人平等。刘邓首长住的地方离他们的住处不过几百米。

这些天住在这里，父亲也注意到八路军除了前方参战部队，村边路过的还有数不清的“支前民工”。有肩挑手提送水送饭的，有推车送粮、送弹药的，有抬担架运送伤员的，还有帮忙押解俘虏的。看上去都是自觉自愿，根本不像国军的民夫，或是强行抓来，或是花钱雇佣，不管干什么，都要派兵看管；连打带骂是家常便饭，逃跑的事也时有发生。两军的对比，人心的向背，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父亲，引发他对战争前途的思考。到屋里来找穣部长的担架队长、运输队的负责人、民兵连长都是从共产党的根据地来的，他们没事的时候也都会和父亲聊聊，按他们的说法，农民大众都拥护共产党，国民党肯定会被打败。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八路军生活艰苦，军服是土粗布，装备和国军比，差别巨大，这么不正规的军队怎么能战胜国军呢？但现在这些在父亲眼里都不重要，关键是家里的人不知道自己被俘，一家老小怎么生活？共军明确表示要留用，长官也是诚意十足，自己如果执意要走，结果会怎么样?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收大员的“五子登科”式的腐败发展到极致，各派势力间的恶斗也从来没有停息过，这种政党会有前途吗？

又过了一个星期，依旧是看书、读报。与穣部长随意聊聊天，穣部长书念得不很多，可人很聪明，态度亲和，言语得体，实际工作能力很强。

父亲心里着急，但也知道如果真回不去，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军医，身在阵前，总要工作。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天晚饭后，穣部长告父亲，过两天会有领导找你谈话。父亲当时也不便问什么领导，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第二天上午，警卫员领着一个年轻军人进屋来，对父亲说，首长找你谈话，请你跟我们去一趟。三人出门右转，走过一个院落。是那种华北农村寻常的院落，依山而建，大些的房子都做了军队的机关了，门口有一两个哨兵。不同的是有些院外搭起个小窝棚，细看就会发现是防空洞入口，这样的院里一定住着要人。

走到一座大院门口，父亲被领到一间办公室。一位穿着整齐军装的干部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父亲坐下。年轻干部倒来一杯热茶，介绍说这是张副政委。政委也是湖南口音，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人比较壮实。

张副政委问父亲：“你姓徐，是哪个地方人？”

父亲答复：“我叫徐成沄，湖南湘潭人。”

“我叫张际春，郴州宜章人。咱们是湖南老乡。”

“是呀，只隔几百里。”

“原来在哪个部队？”话说得很随和，没有什么架子。

“淞沪抗战开始，一直在63师，到整3师才一个多月。”

“做过什么工作?”

“军医研究班毕业后，一直做军医主任。”

“我原来是个小学教师，社会黑暗，1928年投笔从戎，参加了红军。你到我们这边来之后，有什么感想？”

“军民关系、官兵关系都比较好。”父亲讲了看到的一些现象。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蒋介石一心打内战，逆潮流而动，你对战争前途有什么看法？”

“我想，最终恐怕还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吧。”

张副政委把两个人的茶杯续满水，语音也提高了一些：“你有这个认识很好。我们打江山，就是为解放全中国的老百姓。毛泽东主席说过：‘要把一个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中国，变为一个政治上自由和经济上繁荣的中国。’徐成云同志，欢迎你加入到人民军队中来。我虽然比你早来几年，但革命不分先后。”

政委的诚意，父亲感受到了，于是便表了个态：“我是个普通医生。”

“军区有几个后方医院，前线的军医院与卫生队也需要医生，你愿意先去哪里？”

父亲想自己八年抗日战争都在前线，按说此时也应该在前线，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国共内战，若再去前线，难免要直面过去的弟兄，那岂不是太尴尬了？便说：“我还是去后方医院吧。”

张副政委站起来，握着父亲的手说：“今后我们共同为人民解放事业做贡献。”

回到住处，穣部长告诉他，张副政委是晋冀鲁豫军区的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父亲心里一惊，这可是共产党军队的高级将领，相当于国军中顾祝同那样的级别。这么高的职务，竟是这样平易近人，令父亲不得不对共产党愈益刮目相看。

穣明德部长 江西莲花县人，1926年参加革命，解放战争时期任二野后勤司令部副政委。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张际春 晋冀鲁豫军区副政委

7.万人大会

第二天中午，炊事员老朱做了一盘红烧肉，一盘鸡蛋炒辣椒，穣部长备了一点烧酒，为父亲饯行。几口酒下肚，穣部长告诉父亲：“接到命令，你再到解放军官教导团去学习几天，然后就分配工作了。张际春副政委说，你要在革命队伍好好干，有困难可以来找他。”

下午，穣部长与他握手告别，警卫排安排了一个战士护送。总务科的战士为他牵来一条毛驴，骑上去才觉得那毛驴真小，父亲回忆说“比猪大一些”。

骑毛驴走出村口，警卫员告诉父亲：“刘伯承司令员和邓小平政委都住这个村子，离你住的地方也就一里地。”过了漳河桥，向上游方向走了三十多里，路过乡政府时吃了晚饭，父亲还记得吃的是菜团子就着酱疙瘩、棒渣粥，老根据地多是贫困山区。

到解放军官教导团，天已黑下来了，护送战士把一封信交给负责接待的军人，军人说 “你就和整3师师部的人住一起吧，”又让工作人员领着去洗了把脸，然后送到一间房子里。进了房门便是一个长条形的大炕，一排能睡下五六个人。院里大多是熟人了，有几个是参谋、军需，也有团长、营长，其中就有陈涛，他还是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情。大家好久都不见了，这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地方又聚到一起，心情都有点沉重。只是互相打招呼而已，彼此间没太多好问的，心境都差不多。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解放军官教导团里都是连以上国民党军官。日常的活动照例是出操、读报纸、听政治课、唱革命歌曲，然后开小组座谈会。有解放区的干部在时，讨论发言比较踊跃，毕竟不少人想争取早日回家。有些人谈到国民党的种种弊端，但多数人的发言都留有余地，只说感谢共军的优待。唯陈涛闭口不言，对抨击国民党、蒋总统的言论都白眼以对。父亲因新来乍到，没有发言。回想从接触龙排长开始，到与穣部长半个多月的相处，最后与张际春副政委的谈话，他感觉到共产党干部对自己的友善和初步的信任。而且，在这里也确实看到很多新的事物，早操时一队年轻的士兵高声齐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他真的感受到这支队伍的勃勃生机。内心有时又暗里问己自，莫非真的被共产党洗脑了？

第五天是万人大会，参加的不只是各战役的俘虏军官，还有地方上的县长、行署官员、警察、律师和大学教师，囊括了旧政权的各色官员与知名人士。会场中央是一座四五米的高台，长宽各有十多米，苇席把下边包了起来。台上放着一张长条桌，一块很大的挑花台布盖在桌上，两边的穗子快要拖到地面了。桌面摆上两支话筒，一支长方形的外壳是电镀的，另一支像个黑色圆饼，周边几个黑色的圆圈，像高射机枪的瞄准具。有人用手指不断敲击着话筒，“喂、喂”地喊着，这么大的会场，试音是个细致的活儿。场地周边装了些高音喇叭，上边有白色的英文，不用说，也是缴获的。形势变化这么快，真是天意如此，在这样的过程中，父亲和身边的人都是被历史大势裹挟着走的小人物，既不可能想清楚原因，也不可能准确预见到。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台上忙碌着。他们穿着与士兵一样的粗布军装，只是尺寸都比较合体，洗得比较干净，军纪扣都扣上了，显得挺干练。主持大会的军官宣布大会开始，第一个讲话的是教导团李副团长：

“各位先生：今天是晋冀鲁豫军区召开的大会，对于你们的到来，我代表教导团领导表示热烈欢迎！”接着李副团长讲到蒋介石集团撕毁“双十协定”发动内战的罪行，也介绍了八路军主动放弃一些城市后取得了多次战役的胜利，用具体的数字说明国民党必败，人民必胜，这是历史的潮流。

他号召说：“军官教导团的国民党官兵，你们过去为蒋介石卖命，与人民为敌。现在，应该脱胎换骨，改造自己，从反人民的道路上转变回来。”

接着，又有一位政委和一个旧政权的县长也讲了话。之后主持大会的干部向听众喊话：“军官教导团哪位愿意讲一讲?”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会场一阵短暂的沉默，坐在父亲旁边的军代表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徐医生可以讲讲嘛。”

父亲说：“我讲不好。”

旁边的干部接待过他，鼓励说随便说说就可以。

父亲说我了解情况不多，就不讲啦。

主持人看到这情况，便用手指着父亲坐的方向：“大家鼓掌，欢迎这位同志讲话。”全场掌声响起，父亲只好站起来，心里想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于是在众人注目之下，一步步走上讲台。

父亲扶正了麦克风，行了个军礼，便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

各位长官、各位前辈：我是医生，谋生工具就是听诊器，就像律师手中的法典，教授手中的教鞭，作为军人，或者在旧政府做事，都是一种职业，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谋生。其实有时候也并不是像刚才那位领导说的，我们都是为蒋介石卖命，蒋总裁在哪儿，我们都不知道，很多人入伍，都是为了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最近这段时间，有三件事给我印象比较深刻：一是对战俘生活上照顾，虽然也有粮食供应不足的时候，但是大部分时间里，军官教导团吃的是白面，而且还有荤菜，比八路军战士吃得还好；二是八路军官兵之间，服装、待遇、伙食几乎一样，上下级关系平等；三是数以万计的民工，推着小车、挑着扁担，干粮、被褥也是自带的，没有军人拿枪看押他们，说明了老百姓拥护八路军，这反映的是民心向背。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父亲说自己来的时间不长，只是就看到的一些情况，说些个人看法，谬误之处请各位批评指正。

发言后，下台往原来的坐处走，众人看他的表情也是形形色色，有看似赞同的，有面带不屑的，更多的是面无表情。教育长姓柴，湖北口音，他走上讲台说：“刚才那位同志发言很好，我们李副团长说你们参加抗战，都是为蒋介石卖命，这个话不对头，李副团长叫我代表他向大家表示歉意！抗战救亡都是为了国家。抗战胜利了，我们在华北与日军战斗了八年，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政府，蒋介石先是要解除我们的武装，现在又派军队来侵占我们的根据地，这没有道理么，我们要以人民战争，来战胜人民公敌蒋介石！”

回到教导团宿舍，有人私下跟父亲说：你竟敢在会上说八路军领导说的不对，胆子够大的！有人说，这么说是对的，我们小老百姓本来就是没啥自主权，都是跟着走。陈涛则一直拉长着脸，不再搭理我父亲了。这是一位有个性的年轻人，隶属于国民党军队的政工系统，那次分别后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1947年2月，3000名俘虏被释放。

前几年有个电视剧，讲四野航空学校的校长争取日本空军的首席飞行教官，而这个飞行教官提出，要校长把手枪送给他，首长当即就连枪带弹交给了他——请你留下就相信你。满洲国的伪军，大都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日军投降后，国民党不敢要，共产党敢要。著名歌唱家关牧村的父亲，1945年就是这样参加八路军的。在中国，这种例子其实古已有之，而且有个专门的名词叫“义释”。三国时关羽抓到黄忠，诸葛亮立即上前亲自松绑，给以礼遇，结果蜀国增加了一员大将。诸葛亮七擒孟获，抓七次放七次，结果巩固了蜀国的大后方。礼遇俘虏，很多时候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第二天，因前方战事紧急，医生短缺，父亲离开教导团，被分配到晋冀鲁豫军区卫生部第五医院的第三分所。

1946是父亲命运转折的一年，那年他恰好三十岁。原本的国民党军医成为八路军的军医，是时势使然，也是个人道路的选择。当然，父亲的选择也为整个家庭的命运带来了极大的变化。

定陶战役后，晋冀鲁豫军区干部向被俘的解放军官教导团成员讲话 高帆摄于1946年9月

万人大会

解放区的哨兵 沙飞摄

14.土匪进家门

1949年8月，青树坪山区的战斗结束了，枪炮声渐渐停息。暂时失利的解放军退至百公里外的湘潭休整。国民党军队既没乘胜追击，也未进驻永丰镇。白崇禧人称“小诸葛”，有勇有谋他用《孙子兵法》中讲的“穷寇勿追，此用兵之法也”，况且，对手毕竟是名将钟伟的49军，与桂军的第七军战斗力不相上下。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一时间，永丰镇成了无人管辖的真空地带，土匪乘机活跃起来。不久便有坏消息传来，永丰人寿街有名的富商杨怡春的药店被土匪抢了。土匪先是爬上屋顶，掀瓦看看屋内动静，又用刀挑开门栓，从后门进入院内，然后吊打老板，逼取钱财。不过，这一片的土匪，抢人钱财，却不害人性命，也不奸人妻女，某种程度上地算是庄子说的“盗亦有道”吧。

之后，土匪又放出口风，还要再抢其他富户，甚至传出要绑架我姨父家的大表哥龚绍遂。一时间，镇子里人心惶惶。

姨父开医院、办学校，规模都不算小。医院正门是一座西式的水泥门面，尖尖的顶子，周边勾着西式的图案，后面的十几间是中式瓦房，天井很大，后面是厨房。他在老家茅坪还有几十亩水田，在永丰也算个富户。听说土匪盯上了大表哥，姨父急得不行。连年战事，天下真不太平，如今匪祸又至，姨父一度都想买枪自卫。

俗话说小乱避于城，大乱避于乡，为了安全，姨父让姨妈带着大表哥，到乡下和我们住在一起。住了两天以后，又觉得毛坪的遂初别墅是座孤零零的院子，四周没有邻居，土坯围墙又不高，也不安全。于是又让我们一家和姨母娘俩一起。搬到西北三里地外姨父家族的老房子里去。那里是龚氏亲属聚居地，人多屋密，互相有个照应。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接待我们的是姨父的五弟，一个脸庞方方、肌肉结实的中年汉子，人很精干，我们都叫他五叔。五叔练过武，晚上乘凉时，我看过他用一米多长的木凳当兵器，耍了一套漂亮的板凳功，只见他闪躲腾挪、攻防兼备，我心里佩服极了。在我看来，五叔真跟神一样。五叔手臂受过伤，是被日本人打的。当年鬼子的队伍开过来，烧杀抢掠，他率领当地七八个胆大的农民，手执鸟枪土铳上山打鬼子的伏击。鸟枪射程短，杀伤力自然小，土铳是木杆上绑两个装满火药的短粗金属筒，本是红白喜事助兴用的，响声巨大，打鬼子不行，吓鬼子倒不错。他们在山上选了个好地形，在灌木丛后面，趴在地上等了两三个时辰，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烧酒就着几片腊肉，都喝小半斤了，才看见五六个鬼子过来了。一交火，才知道小鬼子不好惹，几个农民军很快挺不住了。好在地形熟，兄弟们两脚生烟，跑得飞快，一下就钻了林子，断后的五叔手臂上中了一枪。

在五叔家住了几天，白天晚上都没有什么动静，大人们觉得土匪不会到乡下来，于是就又回到毛坪的遂初别墅。临走时五叔送到大路口，让五婶跟着过来照顾姨妈，在池塘边告别时，五叔对我母亲说：“缺什么东西叫你五嫂过来拿，炮子要是响了就再过来住。”五叔说的“炮子”就是子弹。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胖胖的五婶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遇事不惊，整天乐呵呵的。

到了傍晚，原本决定住下的姨妈，又改变了主意，想索性带着大表哥回到镇里去，再说离开镇里医院很多天，该回去看看了。

他们一走，院里只剩母亲、五婶、大我六岁的哥哥和我，还有姨父家的长工大祥伯。大祥伯是个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老实人，长年劳作，腰背有点弯。姐姐在第二职业女中住校，不在家里。

半夜里，四周一片宁静，只有田里的青蛙偶尔叫几声。大祥伯去厕所，忽然听到院外有点动静，马上悄悄跑回来敲母亲的门：“外头有人，快起来！”屋里人一听就慌了神，也不敢点灯，摸着黑穿衣服。惊恐中往窗外一看，果然有几条黑影翻墙而入。拿着刀枪的土匪们一脚踹开大门，在我们的几声惊呼中冲进房内：

“都别乱动！” 几个房门都被堵住了。

“借钱的来了。”几个土匪奉命到各屋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所有的土匪脸上都抹上了锅底的黑灰。

“大人都到中间堂屋去。”说这话的人像是土匪头子。

没人敢乱动，也没人敢出声。我睡得正香，也被吵醒了，迷迷瞪瞪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听口音，这些人是本地的，估计离我们不会太远。湘乡与湘潭两县相邻，但湘乡话跟湘潭话区别非常大。湘中这地方，百里不同音。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透过纹帐的缝隙，我看到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土匪倚着蚊帐，坐在对面床上。他穿着黑粗布对襟上衣，头上盘几圈黑布，一副标准的湖南作田人打扮，和后来《湘西剿匪记》中的土匪没啥两样。他手里拿着把盒子枪，得意地摆弄着，可能是头回拿手枪，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对屋里的这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也根本没当回事。我不满五岁，不懂土匪是干什么的，屋里这娃娃脸土匪面相并不凶恶，也就没有特别害怕。

长我几岁的哥哥则一直睡着，根本没醒来。

三个大人被赶到旁边的堂屋里。一会儿，坐床上的娃娃脸土匪跟了过去，我也悄悄地走到堂屋门口，望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土匪头儿。只见他个子瘦高，光头淡眉，眼睛半闭，冷酷中透出几分狡诈。几个小土匪把住门口，有的手执大刀，有的布腰带上插着拿粗布包着的像“枪”模样的家伙。匪头儿把枪一挥：“院长老婆和儿子上哪儿了？”看来土匪还真摸底。莫非他们在毛坪有内线，掌握了姨妈和表哥的行踪？

匪头用枪口指了指五婶：“问你呢！”

“快天黑时就回镇上去了。”

“胡说！”

“不敢，真回去了。”

“你是她什么人？”

“她的弟妹。”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你是龚家的人，一定知道钱藏在哪里？”

“这儿是学校，哪能藏钱。”

“不说？吊起来!”手下人七手八脚把绳子吊梁上，绑着五婶双手就往上拉，刚吊到高处，啪嗒一声，绳子断了，摔下来的五嫂竟还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哎呀，掉下来啦！”

“拿不出钱就灌冷水，你等着！”匪头儿瞪起双眼，怒气冲冲。往人嘴里强灌冷水是土匪最常用的刑法，老百姓也因此称这些土匪为“冷水队”。

一个歪着脖子的土匪晃到大祥伯跟前，抡着砍刀在他晒得黑乎乎的脸前比划几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大祥伯说：“我是作田的，没钱。”

歪脖子左手抡起一拳打在大祥伯身上：“老家伙，看来你是不要命了。”

那大祥伯两手老茧，一脸沧桑，说话还有点结结巴巴，一看就是老实的庄稼人，实在不像个有钱人的样子，土匪吓唬了几下也就不再问了。

土匪头儿转过身来，斜着细眼问我母亲：“你是龚家什么人？”

“龚院长太太的姐姐。”

“你男人做什么的？”

“63师的。”

“在部队干什么？”

“军医主任。”

“叫什么名字？”

“徐成沄。”

“哪年去的？”

“二十六年调去的，陈师长还在。”

一听是国民党63师的军官家属，土匪头儿眼珠一动，态度立刻缓和了些。当地人都知道，63师是湘军的老部队，官兵大都是附近几个县的人。最早的师长陈光中便是旁边邵东县的，也是土匪出身。淞沪抗战时，陈光中属下的旅长战死，蒋介石大怒，把他关进上饶集中营。这次解放大军南下，白崇禧又请他出山，拉起一支2800人的反共救国军，其中不少63师的人，活动于左右百公里区域。在旧中国，官匪往往是一家，即使有时不是一家，土匪们对官军也常会留点余地，毕竟是官军势大，土匪势小。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土匪头儿说：“我们队伍缺钱，今天来借点军饷。”

母亲说：“家里老少七八口，真没存下钱来。”

“金银手饰总有吧？拿出来！”

中国老百姓总是相信去财免灾，于是母亲告诉土匪，厨房外边埋了几个金戒指，是父亲离开家时留下的，也是我们家仅有的财产了。

土匪叫大祥伯拿来锄头，到厨房外挖起来。地下的土看似一样，其实有硬有软，大祥伯挖时手上自有感觉。埋戒指的土必然松软一点，大祥伯便尽量往硬处挖，自然挖不出戒指来，再说那火把的亮度又不大，结果只在土松处挖出了一枚戒指。匪头儿拾起来擦去上边的泥土，金闪闪的，满意地随手装进上衣口袋里，又喝了一声：“老东西，赶紧挖！”

这时，远处传来吱吱嘎嘎的车轮声，木制轴轮的声音由远至近，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送货的独轮车队排得很长，从院外大路上走过，随后便渐渐远去。土匪们也有些紧张，歪脖几次溜到窗口看外边动静。突然，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小个土匪快步窜进门来，神色慌张地在匪头儿耳朵旁嘀咕了几句。头儿眉头微皱，眼珠子一转，突然一挥手：“走！”喽啰们便急急忙忙地带着抄来的几件衣服跑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大家都松了口气。五婶举着火把，大祥伯又从软土处深挖，母亲敲打着碎土，竟然把余下的几个金戒指都找了出来。一家人都很高兴，母亲把家中仅有的两块大洋送给大祥伯，感谢他的机智沉着。

这几枚戒指后来成了我们兄弟的学费，派上了大用场。当年中下级军官的家属，家中人口比较多，经济上大都并不宽裕，而法币贬值速度惊人，没有点金银细软，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段日子。

第二天姨妈听到来土匪的消息，上午便赶过来，一看人都没有事儿，便放心了，对我母亲说:“没灌你的凉水算是万幸。最恶的土匪为了逼财主交钱，不是灌凉水，是灌大粪。”母亲说：“这个土匪头还不算太坏，看样子是行伍出身的。”姨妈问怎么看出来的？母亲说自己跟着部队十几年，当过兵的人和老百姓的身板与做派都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9月13日，衡宝战役在湘北、湘西开打。9月底，四野41军123师一个团向永丰开进，我爬上院里的旗杆，看到远处两队穿草绿军服的解放军，卷起裤管渡过一条小河。10月2日，新华社发表通讯：“我军某部解放永丰战斗中，全歼该镇守敌七十一军88师263团，生俘敌千余人。当天下午，永丰城内有交易，次日商店大部开业，秩序迅告恢复。”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衡宝作战，桂军很快败下阵来。据说21集团军副总司令张淦靠“易经”打仗，算定青树坪是桂军的福地，所以他的部下没有南逃广西，却向北逃往青树坪。可林彪对此早有防备，于界岭设重兵阻击，最后桂军彻底失败，兵团司令、军师长多数被俘。

姨父的遂初医院参与了伤员的抢救。有天深夜，十来个解放军急匆匆抬进一位受了重伤的营长，生命垂危，急需输血。在场的几个战士血型都不合适，再找人也来不及了，姨夫的血是O型，便输了自己的血。营长术后清醒过来，一再感谢。在医院治疗10多天里，闲谈中得知姨父前两年买了几十亩地，营长就有意无意地给他介绍东北土改的情况，建议说你的地可以卖了，去别的地方也能够行医。姨父出身农家，骨子里对土地有种特殊的情感，他总认为买地的钱是开医院光明正大挣来的，自己也没必要为这个背井离乡。

不久，姨父得知两个国民党伤兵流落永丰街头，一个广西人，一个安徽人，靠老百姓给口剩饭活着。于是姨父帮他们定期消毒换药，二人伤口愈合启程回家之前来找姨父，含泪跪拜。姨父连忙扶起说，这是医生的本分。鹿鼎娱乐平台注册

11月剿匪指挥部成立。湘乡县境内有土匪27股，匪徒两千多人，第40军494团发动强大的攻势，作恶多年的匪帮被全部歼灭。表姐龚曼群人小胆大，还去现场看处决土匪头子。土匪们都是五花大绑，头顶的号牌上写着名字，整齐地跪成一行，临死前还高呼口号，喊什么听不清。

土匪不肃清 大军不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