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就是老石油人，我是接班来的。父一辈，子一辈，我也干了小三十年，内蒙古锡林郭勒二连的油站我都走遍了，不辛苦是不可能的。

孙军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

他是浩特景观路南油站的经理。油站靠近边界线，原想听他说说异国风情，想不到他却说起了家事──

我父亲走得早，五十岁就没了，留下老母亲。父亲去世那年，我来到这里工作，打那以后就没清闲过。忙、忙，还是忙。成了家，有了女儿，却没时间照顾她。还好，女儿很要强，小学六年成绩一直靠前。该上初中了，我不甘心让她窝在二连，就带她去了呼和浩特。她一考，就考上了一所好学校。怎么办？只能就近租房子。房子租好了，又怎么办？孩子太小，让她住校不放心。可是，吃饭、睡觉，谁来照顾她？还能有谁，我上班，媳妇也上班，只有老母亲了。

老人二话没说，收拾收拾，去了。

一去就是六年！初中、高中！

我牵挂女儿，更牵挂母亲。

上初二时，女儿青春期逆反，有时候，为一句很简单的话，就跟奶奶针尖儿对麦芒。老人心里有委屈，见了我就哭。我理解母亲，她好强。父亲去世早，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养成她的好强。再说，她也是为女儿好啊。

母亲跟我诉苦，女儿也跟我诉苦。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我只能在电话里边劝：

姑娘，你是爸心中最骄傲的好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连个老人都哄不了吗？鹿鼎

妈，您把我们几个孩子都拉扯大了，这样一个小孙女您还哄不了？

母亲到底是过来人，孙女再发火的时候，她就不吱声了，悄悄地，一个人坐在黑影里。孙女冷静下来后，她才轻言细语。这一年，可以说是全家最难过的一年。但是，终于翻篇儿了。女儿初中毕业了，考上最好的一所高中。

考上高中，只能说车开到半路，下一站还要考大学。然而，问题又来了，初中青春叛逆，高中恋爱季节。老母亲心很细，孙女的一举一动全掌握。有一天，她跟我说，你姑娘可能搞对象了。我一听，头发都立起来了，是吗？母亲说，我感觉她背着我在写什么东西，写写，又撕掉。等她上学了，我想看看她写的什么，她收起来了，没找到。我不死心，到处找，从地上捡起一片儿碎纸，上面有字，是什么亲爱的。跟谁亲爱的呀？肯定不是我。要是我说出来就行了，还写什么，写完还撕什么？你说她是不是在搞对象？我说，这可不行，会影响她学习，您快跟她说说！母亲说，还是你自己亲自过来说吧。

我必须去，请假就请假。孩子搞对象肯定影响学习，要是把握不住再出点儿别的事，黄花菜就凉了。我憋了一肚子话跑过去，雄心勃勃，可见了女儿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男女授受不亲啊，东一句、西一句，扯到吃饭了才扯到唐朝，离大清还远着呢。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她和几个女同学照的照片，其中有一个挺漂亮。哎哟，我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鹿鼎

嘿，这孩子长得挺漂亮，有没有人追啊？

咋没人追？可多了！

姑娘，你觉得搞对象对她学习有没有影响？

不一定，这得分人。

你说她搞对象能不能把握住？

把握住什么啊？

她这么一问，把我噎住了，脸一下子红胀起来，好像是我自己没把握住，我支吾起来……女儿笑了，这个东西很难弄的！

知父莫如女。我不清不楚，她明白了。

懂女莫如父。她含含糊糊，我懂了。

我说，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追她很正常。姑娘、小伙，不搞对象不可能。如果搞对象影响了学习，那咱可要动动心思，哪个主要，哪个次要。

女儿又笑了，您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们学校搞对象的人多了，他们说两个人还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忽悠！搞起对象哪儿还有心思学习？姑娘，你没搞吧？

您想我会搞吗？

这话又把我噎住了，我都没法回答。

听口气，她像是没搞对象。

那奶奶说“亲爱的”，又是咋回事？

您想我会搞吗？这是一个多么难猜的谜语啊！

我姑娘是聪明人，爸爸知道你什么事都会处理好。

──这是我打道回府前，狼狈不堪的赠言。

在呼市两天，我们父女除了谈心，还上了街。她说，您来了，陪我看场电影吧。我说走，老爸也开开洋荤。看的什么片儿我记不住了，是外国的。那音响简直了，把我吵得一张嘴心能跳出来。我说，姑娘，咱们干点儿别的吧，老爸开不了这个洋荤，受不了这东西。她说那就吃莜面吧。吃完了，又说，咱们去买衣服吧。买就买，好不容易来一趟，得让女儿高兴。其实，我最怕上街买衣服，母亲的衣服都是姐姐她们给买的，我不管。现在女儿要买，不管不行啊，那就去吧。一开始我还担心，转来转去，再转迷瞪了，想不到人家直奔主题，看来平时没少逛，哪儿有可心的，什么牌子的，早踩好点儿了，带我去就等于直接奔POS机，啪！一刷，完事！她叫奶奶买，奶奶指定不给她买，那衣服老贵了，也就是我！买了衣服，女儿美成个啥，我心里却坠了石头，不是心疼钱，是这孩子有了攀比心，可别影响学习啊。我光顾学习了，忘记了女孩子天生就臭美。臭美不怕，可别搞对象啊。鹿鼎

我刚回到二连，老母亲就打来电话问，跟你姑娘谈得咋样？

我支吾半天，把那个谜语又出给她，您想她会搞吗？

啊？怎么不会？你姑娘绝对搞了！

您确定？

确定！她晚上出去频率高了，回来以后又蹦又跳，这不是搞对象是什么？我在家整天就琢磨这孩子，除了做饭，就是观察她。那天晚上，我从窗户看见一个男孩子了，他送她回家，到门口就走了。我在这儿陪她几年，要是书读得一塌糊涂，再搞个对象，回去咋跟你们交代？鹿鼎

听母亲这样一说，我又坐不住了，那也不能再跑了，总不能逼孩子吧。我想了想，还是隔空喊话好，省得脸胀。

我打通了电话，没敢直说：姑娘，这阶段学习咋样啊？听奶奶说你挺忙的，有时候晚上回来挺晚的，你是去图书馆了吧？

是啊，我是去图书馆了。

一听，她就是借坡下驴。

我后悔说多了，这坡还不是我给的？

姑娘，说话要高考了，自己的学习自己要把握啊！爸爸不会给你太多压力。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所有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考得好不好，最终结果影响不到我们，只会影响到你自己。我们将来退休了，有养老金就够活了，你的路还长着呢，高考很关键啊！

我啰里啰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从电话这边递过去。不知道这堆话里，哪一句金句起了作用，母亲后来给我来电话，说还是你的话管用！

我有点儿小激动，啊，是吗，她不搞了？

不知道，你问她去！

母亲又甩来这么一句，把我扔进冰窖，心瓦凉瓦凉的。后来我才知道，女儿当时是搞对象了，居然没影响学习。神了！说明她不是一般人。我是在她们班的集体照上看见那个男孩的。我不认识，老母亲认识，那天晚上她在楼上见过，一下子就指出来，就是这个！她记性真好，可见当时看得多仔细。我看了看这个男孩，没什么感想，普普通通的。当然，我看到照片的时候，俩人已经分手了。学生谈恋爱，特别是高中生，那叫小孩过家家，泥巴当大虾。我心想，将来女儿真要是找对象了，我得好好端详端详，长什么样，配不配？其实，孩子搞对象是很正常的，大人根本挡不住，只能正面引导。后来，我跟女儿说起这段往事，她笑得什么似的，说奶奶真厉害，老侦探，我服她了！我也笑了。母亲真不容易，不是我说了金句，还是她给刹了车。这些都是后话，还是讲当时吧──鹿鼎

一眨眼，要高考了，女儿的压力可想而知。一模530分，二模550分，跟她平时成绩差远了！

你快过来吧，母亲火急火燎地说，孩子要崩溃了！她半宿半宿答题，想不到出来这个成绩！

我放下电话就走，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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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面我就说，姑娘，不管咋样，你努力了，我们也看见你努力了，最后结果是个啥，我们不会看得太重，你也不要看得太重。爸爸赶过来，就为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什么时候，我们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

女儿的眼泪哗地冲出来！

我真心疼她。连续几个月，夜里没有一点前睡过觉，早上不到六点就起了。这是学习吗？这是摧残人！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考大学，千军万马独木桥。鹿鼎

找工作，独木桥千军万马。

高考的煎熬，无法用语言形容，对女儿，对我们全家。让我绕过这难言的折磨，直接说结果吧──

结果，女儿考了614分，被武汉大学录取。

我直接跳了起来！

寒窗六年，女儿的苦没白吃，母亲的苦也没白吃。

我真是愧对母亲。她把我们五个孩子拉扯大不说，又陪伴了孙女六年。因为隔代，没有多少话说，老人实际孤独了六年，郁闷了六年。我姐她们不论谁去了，哪怕只跟她住一天，唠唠嗑，老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我们挣钱不易，在市里的开支能省就省。那么大岁数了，买一样东西要跑好几个地方，踩踩点儿，看哪儿便宜。周边的几家超市，她都有会员卡，就为有优惠。

有一年，她腰疼得厉害，我去呼市陪了她半个月，每天去医院扎针，那种特粗的三棱针，扎完后又抽血，她从没吭过一声。在这期间，我们母子话赶话，想不起哪一句伤了她，但她不表现出来。我临回二连时，她跟我说，你以后跟妈说话注意点儿。我听了一愣，我哪句话伤害您了？她不说。我一直回忆这个事，感到对不起她老人家。母亲真是伟大，包容的心像海一样。她很早就守寡了，我们几个孩子给她买了房子，她一直自己住。平时，还是姐姐们去得多，我去得少。有时候我一去，她就问我想吃什么、喝什么，还把我当孩子。过去，我们逗她，说给您找个老伴儿，我们也省心了。一说这她就恼，还是老思想。现在再说，她也不恼了，找什么？好几十年了，不找了！她喜欢孙女，一听孙女来电话就开心。我家就我一个儿子，老早她就说，二连这个地方小，孩子要是能去呼市上学就好了，那儿是首府，我陪她去。所以，孩子一考上呼市，她二话没说就去了，一去就是六年。鹿鼎

现在，孩子考上大学了。

她说，我没白受累。

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母亲孤苦伶仃，提起来我就心寒。

女儿要去武汉读书了，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我送她。她说，爸，我将来一定好好努力！

我傻傻地问，努力什么？

我一定要把您拖出苦海！

这话让我差点儿掉了泪。

我说，姑娘，你有这份孝心就好。爸干的这份工作，说苦也苦，一天两头黑；说不苦也不苦，往大讲是社会责任，往小讲得挣钱供你上学。只要你好，爸就不苦。将来大学毕业了，你一定要考研。你起点高了，不管是找工作，还是找对象，选择的机会就多。你的人生肯定比我们丰富，也应该比我们丰富！

姑娘说不出话了，眼泪流得哗哗的。

我也忍不住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因为不到时候。

泪眼送别，我为女儿祈祷，愿她一切都好，一切！

自打女儿上了大学，我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一句话，她长大了！鹿鼎

前年，我跟媳妇去看了她一次。她说，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爸爸妈妈，你们来吧，把奶奶也带来。她奶奶说年纪大了，不想动了。我们就随老人了。我跟媳妇是坐火车卧铺去的，临走，老人还拿来牛肉干儿，说是她孙女喜欢吃。

来到武汉大学，走进仙境。那樱花开得简直了！赏完樱花，我主动说，带你妈上街给你买两件衣服吧。女儿说不用，我有穿的。这儿的衣服老贵了，穿上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现在就爱穿便宜的，实用就行。再说，我自己也能挣钱了。啊，我问，你能挣什么钱？我搞代购啊！前几天跟舅舅去了趟韩国，带回来两万多块钱的东西，挣了三四千元呢！我一听都傻了，现在这些孩子多聪明，玩着就把钱挣了。我说爸妈不缺你钱用，你不要耽误了读书考研。她说您就放心吧。她不但不让我们买衣服，还给我们买了护肝片。去年，我过生日，她给我买了一个包，也是好牌子，妈呀，500多元！她妈过生日的时候，她也给买了个包。我们不图这个，但孩子懂得爱父母，有钱舍得给你花，这就难得。一般的孩子早自己花去了，管你！前段时间，她给奶奶买的电动牙刷也邮来了，可懂事了！

大学可以找对象了。我问，你找没？

她说，没。

我就开始关心这件事了。

以前，害怕她找对象。

现在，关心她找对象。鹿鼎

她都二十好几了，剩在家里怎么弄？

我使激将法，说你在大学肯定属于长得不漂亮的，也没才气的那种。

谁说的？

要不然，怎么没男孩子追你？

瞧您说的，那我就找了啊！

好啊，你赶快找吧！不过……

不过什么？

你要多找两个，有个选择的余地，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您还懂这个呢，当初您找了几个呀？

嗨，别提了，我就是没见树林子，先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幸亏你妈还不错！

呵呵，您是想让我传话给妈吧，变相表忠心啊！

表什么忠心，都老夫老妻的了。现在一门心思就是你啦！爸说让你多谈两个，倒不是说滥情。社会太复杂，自己在这方面要学点儿经验。对吧？

爸，我毕业了准备考研，还要找工作，一切都不稳定，今天这儿，明天那儿，我想等稳定了再说。本姑娘不会放单的！

女儿的主意超正啊！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学历越来越高，知识越来越广，对将来的各方面都有自己的思路，我已经给不了她建议了。

唉，女儿大了，我也老了。她上完大学，考完研，将来去哪儿还不知道，成了家又在哪儿呢？我这当父亲的，整天忙工作，孩子长这么大，没能陪她好好呆几天。就是在一起的时候，又说了多少话呢？

可是，谁能知道，我对女儿的感情有多深？我参加过几次婚礼，都是嫁姑娘的。那些父亲牵着女儿的手，一上台就哭得搂不住！鹿鼎

这时候，我会跟着流泪。我也有那一天。我想都不敢想，真要是到了那一天，我得哭成什么样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