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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花格子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灰白的天光，听到窗外不知名的小鸟“唧唧”“吱吱”的叫唤。我躺在床上默神了许久，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不一会儿，我听到隔壁邓红星开门的声音，便也从床上爬起来，尾随他去菜园。

三年来，邓红星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农场屋后的菜园里转一圈。他说这是一个农民应有的习惯。

现在是阳春三月，新年才过，路边的几株樱桃树上的红灯笼依然簇新。樱桃树开花了，衬得灯笼更红，樱花愈白。清晨的空气湿漉漉的，像被酉水河浸洗过似的，拧得出水来。

我们绕过田塍，走进樱桃园，满园的樱桃花开得那样肆意。难怪前几天邓红星对我说再不来看，花就老了。樱桃花一树树一簇簇，丛丛堆砌，颇为气势。一直以来，我觉得樱桃花花形花色并不好看，因为披了晨雾，沾了露水，樱桃花于是添了几分娇嫩和柔美，少了几分太阳下的坚硬。樱桃园如一个硕大的香水瓶，每一寸空气里都饱含浓郁的花香。樱桃园也是一个硕大的蜜缸，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花丛中采蜜。它们似乎更懂得一年之季在于春，一天之季在晨的道理。它们将半个身子深深探进花蕊里，采完一朵，即刻爬到另一朵花上，忙得不亦乐乎。

邓红星蹲在蜂箱边看密密麻麻的蜂儿爬进爬出，他长手长脚的神态真像极了一只工峰。我在樱桃林中的小路上立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到天空高远，山峦苍茫，山村寂闃。一群麻雀从坎边的灌木丛中飞出来，翅膀振动空气发出“呼呼”的声响。鹿鼎娱乐登录

樱桃园的南边紧邻水泽，东接酉水，西连群山，有如一个大湖泊，东西皆望不到头。吸引我来农场小住的就是这一片水域，它比任何一个季节都有艺术底蕴。山水皆氲氤在一层朦胧的薄雾里，水墨画一样，让人的心即刻柔软起来。山脚的落叶树木尚未发出新芽（其实，有些树木已挂满紫红的苞芽），粗壮的树干半淹于水泽中，光秃秃的树枝纵横交错，空濛如梦。环境的优劣，鸟类最能感知，一行鸥鸟飞过水面的上空径直去了开满油菜花的那一边，麻麻点点的野鸭在水中戏耍，突然间有三只小野鸭向远处飞游过去，像玩童用片石在水面上飞出了一串串长长的水漂。成群的白鹭牺息于河滩上，那样多，染白了河滩，不细看它们单立的腿，以为是哪家养殖大户家的白鹅。这些鸟类都是一些不动声色的猎手，湖泊里有的是它们想要的食物。水中有千万只青蛙“呱呱呱呱”，打破山村的宁静，表达对春天的热情。水岸边层层迭迭的小蝌蚪乌压压的，不细看以为是一堆一堆腐草。

樱桃园其他三面则是菜地、葡萄园以及油菜地，一直绵延至远处的山脚。按地属范围来讲，这里属潮瓦溪的地域，但这些旱地以及周遭的水田、水塘都曾属农场，现在任由潮瓦溪的村民和太安搬迁户耕种。农场离城近，老百姓种点啥都能变成钱。鹿鼎娱乐登录

“今天天气好，又是周末，应该会有好多人来踏春看樱桃花。”邓红星边说边扯了一大把大蒜和香葱。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掐了一大捆红菜薹和青菜薹抱回家。我喜欢蔬菜煮糯米粑粑当早餐，特别是这种才从地里掐回去的青菜薹，吃起来新鲜清香，菜市场里的没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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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红星洗漱后，换了衣服，准备进城去买菜。这也是邓红星每天的功课。

大桥未通之前，邓红星进城都得坐船，但这里从来没有自己的客船，不得不坐上游落仙处下来的船，每天一趟，早晨来，中午回去。当然，也有从凤滩、二酉下来的船，但依了本乡人坐本乡船的规矩，潮瓦溪人一般都是赶落仙处的船。尽管邓红星城里的家就安在酉水西岸的阳光水岸，潮瓦溪的正对面，看得见的高楼大厦，却像隔着天涯，没长翅膀，飞不过去。酉水现在已完全没了客船。沅水流域下了禁捕退捕令后，潮瓦溪码头彻底安静下来，惟有一只老龙船搁在江岸边。

三年前酉水大桥终于通车。那天，我们陪邓红星的父亲徒步穿过大桥。大桥在酉水与沅水的汇流处，烟波浩渺，水域宽阔，像一面硕大的湖。大桥右边是酉水，这条来自湘西武陵山脉的河流，一路激流浩荡，走到沅水的入口，脚步彻底沉静下来。鹿鼎娱乐登录

也是在酉水大桥通车那一天，邓红星决意辞了工作，回到农场。

在外人的眼里，邓红星是“太常印常”农家乐的老板，在他自己眼里，他现在更像一个农民，一个新时代的农民。农家乐开办之初，几乎没有生意，他全靠养鱼、种菜、种水果，光是油菜就有一二十亩。在外打拼多年，他感悟最多的就是：这个时代，就是不断地打破潘篱，又不断地迎接新生活。但无论什么样的生活都有得有失，关键在于自己怎样去看待这些得失，怎么在这个大时代中去抓住某些机遇。他回到农场，一半是为他父亲，一半是为他自己，正如他向往的生活，一半诗意，一半烟火。邓红星是个聪明人，看得到现在乡村振兴的政策，更看得到这个老农场存在的发展商机。他是农场的老职工，拥有天时、地利，至于人和，他有与生俱来的好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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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红星临走时，农家乐的服务员万玉来了。万玉是潮瓦溪的村民，住在庙场坪组，每日早出晚归，跟上班似的。邓红星交待她清扫庭院，把桌椅都搬出来，说今天天气好。

农场的前院宽阔。方方正正的一个四合院，四面都是青砖平房。西边的这一栋是邓红星的农家乐，北边的一栋住着农场的两个女职工，东面和南边的平房已完全荒废。坪场足够大，一半停车，一半做菜园，菜园里还兼种有柑橘、柚子以及一些花花草草。东边的青砖房子完全破败了，外墙上毛主席语录依稀可辨：“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出口在南面，有两个，一边通往酉水码头，一边连通太常公路。鹿鼎娱乐登录

邓红星十岁时随母亲从官庄太平铺搬到农场，做了随场家属。他们家就住在东边的平房，里外两间房，外面那间既是客厅也是他和弟弟的卧室，前面的走廊当厨房。去年冬天，老父亲于弥留之际还对这栋破房子念念不忘。他懂老父亲的意思，这些青砖乌瓦记录着他一辈子的花红柳绿，风霜雨雪。

往前推，农场的历史更加久远。抗战爆发后，沅陵成为“战时省会”，办公地点就是现在的太常便民服务中心附近（沅水和酉水的交汇处）。大批知识分子涌入沅陵，在沅陵城、太常、乌宿、白田四地创办水利、艺术、农业等学校。太常还修建了大马路，时称“伯陵路”（指挥长沙会战的薛岳将军字伯陵）。潮瓦溪紧邻太常，在沅陵城的西边，酉水汇入沅水的最后一个码头。在交通全靠水运的年代，这里实在是一处上好的后勤保障之地。从长沙、常德、洞庭湖过来的货物，都是靠沅水运过来。从中南门码头逆水而上，立在船尾看一看南岸笔架山迷离水雾，北岸龙兴讲寺红墙飞檐，半盅茶的工夫船便弯过了两条河宽阔如湖的合聚之域，进入“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的酉水，再行百十米，便到了潮瓦溪村码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年，政府在潮瓦溪修建了仓库，全木结构，但工匠做了改良，一米隔空，防霉防潮。鹿鼎娱乐登录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下放，成立“太常知青农场”，原先的木房子掀掉改建成四栋青砖乌瓦的平房，平房外围皆是农场的菜地、渔塘和水田。邓红星的父亲后来成了知青农场的队长。知青们回城后，老队长留守农场。不久，农场再次变更身份，更名县农科所，成为农业部门下属单位，制种产粮。邓红星也就是这个时候招工成为农场职工。虽然身份不同，领了一份工资，但也是种田养鱼，跟农民干一样的活。

农场有一百多亩水田、几十亩水塘，还有自己的菜园、果园、养殖场，老老少少有上百职工。这些年，邓红星时常梦到自己当年在农场劳动的场景，点点滴滴都烙进了他的生命里。几十人一起抬岩、挑土、栽秧、薅草、割谷；收工后一起去酉水边洗澡，一起在坪场开会、学习，吃饭、打闹。春天栽秧的时候，泛着天光的水田里麻麻点点布满了人，不用几天，水田便像被一阵春风吹得绿油油的；秋天割稻的时候，几十人一字儿排开比赛割谷，只听到镰刀割在稻秆上的“沙沙”声，眼看着一排排稻禾被放倒，如数辆同时挺进的收割机，那种气势和速度真可以用排山倒海来形容。生活虽然艰苦，却总有使不完的劲，就如一个新买回来的皮球，怎么使用也不会泄气。鹿鼎娱乐登录

农场名存实亡后，邓红星也走了出去，先是去读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毕业后当过几年老师，后来又去考了会计证，做过十年企业会计，如今重回到农场。人一辈子就是不断适应社会的脚步，奔向新生活。

4

邓红星从城里买菜回来，摩托车刚进入大堤转弯处，两条黄狗老远听得声响，箭矢一般飞过去迎接。大堤上净是来来往往的城里人。我在这里小住几天，有一个感受：只在清晨和夜晚，农场才会现出乡村的味道。

春阳下的农场是属于城里人的。庭院栅栏边高挂着的“太常印象”招牌，在阳光下发着红光。农场更是热闹，地坪里坐满了男男女女，下象棋、打桥牌、打跑胡子或是麻将，看牌或是打牌都是那样专注，站着的几个打扮得花红柳绿，脸上搽了厚厚的胭脂水粉，嘴巴红得如笔架山上的晚霞，手里拿着大红绸扇子，好象才从哪里表演回来。几个小孩子在坪场里东跑西蹿。其实，真正在这里用餐的人并不多，我看到他们当中好多人自己带了零食水果，甚至便饭。邓红星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热闹，跟老人们一一打招呼。自他在这个农场开办农家乐以来，老知青们隔三差五来这里集聚。有时候，他甚至感觉，他又回到从前，回到父辈们的“知青”年代。那真是一个火热而纯真的年代，他们的青春全在这里。鹿鼎娱乐登录

我帮邓红星将菜提到屋后的阶檐下。万玉坐在水龙头边洗蔬菜，厨师在厨房忙着炸煮。我闲着也是闲着，有心帮万玉洗菜，她连忙谢绝，说莫弄湿了我的衣袖。我于是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阶檐下的竹椅上看人头攒动的樱桃园。等邓红星终于忙完坐下来陪我喝茶，太阳已爬到了屋檐外的葡萄架上，一片一片的阳光跌落在架子下的青石板上，随风摇动。

樱桃园里人比花多，回个头都能遇上熟人。樱桃好吃，樱桃花不好看，太阳下的樱桃园像一朵硕大的灰白的云，挂在绿油油的菜园当中。其实，城里人看樱桃花只是个由头，春天来了，到城外走一走，看一看，放松一下筋骨才是真。况且，潮瓦溪村远不止樱桃花可看。彼时正是春花全开的季节，潮瓦溪的土地十之七八都种上了油菜，放眼望去一片金黄。春雨未来，酉水河窄，河滩格外空阔，一丛丛灌木坚韧地从乱石坪中发出春芽。溪岸边、田坎上四处点缀着桃花、梨花或是李花。我看着樱桃园、油菜花地、田垅、水洼边四处游走的人群，心想，这应就是人们想要的田园生活吧。

邓红星正准备起身去厨房看看要不要帮什么忙，潮瓦溪的村民孙一晚来了。邓红星搬过来一把椅子请他坐，自己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孙一晚专门过来跟他聊一下承包水塘的事。去年一个冬季，潮瓦溪村都在做水库转包的前期准备工作，听说有好几个村民报名，邓红星曾找他商量，说两人合伙承包农技楼下边的水库。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就要发包了。邓红星边递烟过去，边问他是承包款准备得如何了，孙一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烟圈后说，他准备从信用社贷款，前期的手续已办好了。鹿鼎娱乐登录

邓红星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樱桃园，阳光万丈，樱桃园的红灯笼红得像一团火。春天正浩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