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我从南昌回到湖北黄冈市下属的M县；腊月二十七，又带着妻女从M县回到同属黄冈的L县过年。

到家时已是傍晚，同父母吃过饭，就提着酒和肉糕去大父家看望。父亲兄弟四人，二父和四叔已于2018、2019年先后去世，家族的长辈越来越少了。侄儿侄女们带着我女儿玩耍，两岁多的女儿一点也不认生，很快同他们打成一片。与大父聊天时，完全没有提及武汉发生了新型肺炎的事，谈的都是我们自己过的日子。回到家，在亲情中，我们就将武汉肺炎的事抛在脑后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此没有过警觉。

腊月二十六早上九点，我们一家正准备出门吃早饭，忽然接到亲戚的电话，告知：武汉肺炎的形势非常严峻，县级医院已经展开一级防控；尽量少出门，出门要戴口罩。我们立刻紧张起来，当即决定不外出了，由我一人去买早点。其实，女儿已换好衣服和鞋子，高高兴兴走到了门口，而随后只是我一个人出去，买回早餐后，不明所以的女儿一直不说话。

吃过饭，我和妻子立即向一些亲戚和朋友告知“内部消息”。同时，我数次想在老乡群和朋友圈中告知大家这个消息，但又十分担心消息来源有误。下午，我穿过步行街到菜市场买肉糕，尽可能沿着商铺檐下快步走，不与任何人发生身体上的接触。当天晚上，钟南山院士接受白岩松采访时，明确告诉大家此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鹿鼎娱乐登录

腊月二十九日10时，武汉封城；腊月二十九日24时，黄冈市区封城。黄冈靠近武汉，据说流入武汉的外地人中，黄冈位居第一，从武汉返回家乡过年的人，想必黄冈也是最多。故在此次疫情中，黄冈的严重程度仅次于武汉。

腊月三十日下午，L县实行交通管制，道路被封堵。

直到L县封城后，我才意识到去云叔家串门，是多么不合时宜。大年三十的上午，我和堂哥带着孩子刚到公路上散步，顺道去云叔家坐了坐。

以往，大年的三十和正月十五的黄昏，我们是必须到坟地上给祖宗“上亮”的——燃香烛、放鞭炮、烧纸钱、磕头。但那些早已外迁的人，通常是在上午或者午后就回到村子里“上亮”，白天送亮，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给四叔烧了很多很多的纸钱。

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我们四家相互间拜了年。又给师友们发了拜年短信。给博导王老师打电话拜年，王老师问了我这边的情况，并让我趁着“出不去”的机会，好好地想一些问题。我懂老师的意思，面对眼下疫情，单纯从医学、政治、生命等角度来思考问题，是远远不够的。

大年初二，一早醒来，看到武汉肺炎确诊病例数据急剧增加，妻子顿时变得十分慌乱和焦虑。其实自钟南山院士临危受命后，妻子就一直在网上关注各种消息，就开始担心了。我只能劝她不要怕，现在每个人都处在自己的空间里，各安其位，相互接触少，传染就少，不像过年前十来天，大量的人员流动，传播病毒，而现在确诊的病例，也几乎都是年前感染的……这些话并不仅仅只是安慰之辞，我心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妻子依然焦虑不安。我知道她的焦虑主要来源于网络信息。鹿鼎娱乐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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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家乡，我却没有感觉到人们有太多恐慌，塆子里的人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只不过是比平时过得谨慎一些而已，只不过体会不到年味而已。或者也可以这样来理解，我之所以认为“安全”，恰恰说明像我这样的极具乡土情结的人，缺乏一个现代人应该具有的安全观念。

果然，回想到前几日的走动，妻子批评我太不讲安全意识了，还要求我不要出去拜年，也不要让亲戚来拜年。一方面，我认为她是对的，但同时又觉得她无法理解我们农村人繁复的血缘亲情关系。假如亲戚要是来拜年，又怎么拒绝呢？就在这时候，山岗上的喇叭响起来了，重复播放着村支书的喊话，“不串门，不集会”是其中心意思，意思很明确：今年过年，大家都好好呆在家里吧，不要出去拜年了。我当即给妹妹、表哥等人发了信息，告诉他们等情况稳定后再来拜年，言外之意也是告诉他们暂时不用来拜年了。其实，不用我提醒，大家早就形成了共识。（下转第7版）鹿鼎娱乐登录

按照以往我们家族惯例，每到过年时，就要把常年在外的年轻一辈聚集到一起吃饭，也就是说，各家各户轮流办一次酒。结果妻子不去，也不让孩子去。大哥大嫂他们说起武汉肺炎的严重情况时，觉得我妻子的想法非常对，大家还当即商量下来，今年不再搞聚会了。

原计划初三下午返回M县，但现在到处封路了，只得等待开禁日期。女儿的奶粉罐马上见底，但这种牌子的奶粉四十里外的县城才买得到。微信联系二十里外镇上的母婴店，告知有飞鹤、贝因美等奶粉。我们决定选择飞鹤作为替代。初二下午四点半，我骑摩托从家里出发，天色阴沉，冷，无风，四野无人，公路两边的房子也都紧闭着大门，整条公路仿佛是为我一个人修建的，摩托车跑出了悠悠飘飘的感觉，我是第一次骑到了80码的速度。眼前是绵延不尽的田野和山脉，仿佛大战在即，临阵以待的不是人类，而是大地。

到镇上的时候，看到母婴店的卷帘门半挂着，卷帘门里的玻璃门上了锁。再次与老板微信通话。他从二楼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下楼时已戴起了口罩。老板说：你看，镇上所有店都关了。根据县里的通告，为保证市民的生活，城区有三家大型超市照常营业。

这几天，每天都起得迟，九点多才起来，母亲早已将饭煮好了。每餐都吃“吊锅”，就是在火塘之上吊起一只铁锅，肉、鱼、豆腐、粉丝、青菜等各种各样的菜都可以加在一起“煮”。在我的家乡，从我父亲这一辈往上，是没有“炒菜”和“炖汤”的生活观念的，凡菜必煮。只不过，平时的煮菜，多半是清汤寡水，不会像过年这般丰盛。只是到了21世纪初，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在年轻一代当中，才慢慢兴起了菜要炒着吃的理念，但大家依然不习惯喝汤。我是吃着煮菜长大的，很多年里真是讨厌这种做菜方式，后来在外学习和工作多年，吃够了炒菜，却是无比想念家乡的煮菜。鹿鼎娱乐登录

初四初五，去爬山。路过一棵饱经岁月的苦槠树，细哥告诉我：苦槠树在长大之前，叫槠树，等到长大结果了,果实可以用来加工豆腐，微苦而凉，就叫苦槠树。这棵老树身上挂着一块蓝色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学名——苦槠栲。在植物学家那里，在城里人那里，这棵树从发芽的那一天开始，就有一个固定的名字苦槠栲。但有意思的是，农村人看待一种植物，看到的不仅仅是它的生物属性，而且是它的整个生长过程。就好比看待一个人，小时候大家喊他的乳名，上学了大家喊他的学名，等他终于老了，大家喊他“老王”“老张”，而他们兄弟之间的称呼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大家很少直呼“哥、弟”或名字了，而是喊：老大、老二、老三……鹿鼎娱乐登录

爬河东的山，山腰有田有地，叫“十二弯”，山顶叫“斗笠垴”。十二弯的梯田完全荒弃了，有的长满了芭茅，地里种满了板栗树；斗笠垴是我在少年时代经常放牛的地方，如今已是草木丛生，荆棘遍地，无路可走。一眼望去，我们曾经常常攀爬的巨石，如今也不知道隐藏在哪里了。爬河西的山，经过一个小塆，塆里的几家人都已经搬走了，留下两栋楼房——一栋还是崭新的，另一栋已被拆除，只剩残垣断壁；还有几间破旧的牛栏，牛栏的窗户空空的，静静的，像是等待的眼睛；塆子四周有好几棵古树，定是某一代祖先亲手植下，代代相传，它们才会被保护得如此完好。以前去姑爷家拜年的那条古道，如今长满野草和灌木，直到去年，二姑还在走。但二姑再也不能回娘家了，去年四叔逝世后一个月，二姑也走了。我不知道二姑是不是行走在那条古道上的最后一个人，但我知道，它也许会像许多其他的山路一样，终把自己归还给草木和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