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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禁
作者: admin 点击次数: 发布时间: 2023-12-25 12:38
一個
我叫阿木，我妈因爲嚴重車祸住進了這個病房。
下午，白色的陽光透入病房。我拉上窗簾，重新調節了溫度。妈妈的嘴脣已經爆開了一層硬殼，一端翘了起來。
阿圆推門進來，拿著一個盒子，她總是在這個時候出現。“該給病人喝點果汁了。天熱。”她放下保溫杯，绕過病牀，去衛生間洗手。她脸上有幾處浅浅的汗渍。
“妳上次給我的食谱建議真的幫了我大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做流食了。”我感激地跟著她。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在她母親住院期間，成了我的主心骨。
剛認識她的時候，我正拿著一根大針頭給我妈鼻饲。雖然護士教了我很多次，但實際操作起來還是很匆忙。一不小心，黃色的液體食物就會爆在牆上和被子上。我嚇得想哭卻不敢哭。我妈妈肚子里有空氣，開始打嗝。我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來探病的阿元把我推開，趕緊叠好胃管蓋，把病牀摇高，把妈妈的頭擺正。我滿脸淚水，衝過去盯著我妈問:“妳沒事吧？妳好吗對不起……”
阿元不耐烦地衝我喊:“妳哭什麼？快來幫我扶她坐起來！”"
這個猛女是隔壁牀張阿姨的學生。她在另一家醫院工作。她經常在休息時間來看她的老師。
張阿姨患病前是婦幼保健院的院長，在醫院工作了30多年。值班的時候，她突然晕倒，再也沒有站起來。她帶了無數的學生，阿元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妳趕時間，就把妳的東西放在這里。待會兒給張阿姨插胃管。”家里有病人，妳會情不自禁地對每個醫生都好。阿遠咧嘴一笑，趕緊準備好溫水和針頭，開始給張阿姨推流食。
張阿姨和妈妈一樣，也是腦溢血。她度過危險期後，成了半植物人。她全身唯一能動的就是眼球，偶爾會讓她聲音嘶啞，被切開的氣管無聲地漏氣。
這種狀態已經一年半了，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我從母親幹枯的身體上看到了她枯萎的命運。
二
阿圆就像一個精密的機器人。她總能幹净利落地完成所有程序，最後靠張阿姨的嘴角一抹就完成了。她的脸上寫著疲倦，但她看起來並不沮喪。大概她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情況。
我跟著阿圆出去:“妳長得像她自己的孩子。真是難爲妳了。”阿圆動了動嘴，沒說什麼，衝我笑了笑，轉身走了。
在醫院獃久了，發現這里就像一個小社會。幾乎每一個住院病人的信息都會在護士和親屬中流傳。張阿姨在康復科住院的一年多時間里，沒有一個親人在牀前探望過她。
醫院需要家屬簽字調整藥物和治療方案的時候，她女兒就會來。我見過那個女人，30歲左右，齊肩的黑發，一邊的劉海幾乎遮住了半張脸。“她脸上有疤，”來換垃圾桶的清潔工小聲說。“無法治愈。”
女人背後有耳朵，扭頭從遠處看。我們在收费站相遇。我醞釀了一個合適的笑脸，準備和她打招呼，她卻沒有移開目光，假裝沒看見。
我心想:妳妈還能活多久？既然來了醫院，難道不應該進去看看吗？
女子付了费，低著頭匆匆離開。頭發扬起的時候，偶爾能瞥見一丝痕跡，像是一張被揉碎了又捲出來的纸。
我回到病房，張阿姨和她妈妈正閉著眼睛休息。妈妈的皮膚依舊有光泽，但身材卻瘦了很多。她的左手總是不自覺地輕輕抬起，這是她發病後唯一能控製的部位。
醫院里的每一天都被疾病和單調拉長了。書上說做一些简單的動作可以慢慢恢復肢體控製。我買了幾個橡皮球，塞到我妈手里，試著教她抱。
我把球遞給妈妈，她輕輕推開。球掉了下來，跳開了。張阿姨盯著我們沈默的互動。我追著球，鑚到她牀下，把它捞出來，向她揮揮手，做了個扔的動作。
她咧著嘴笑，發出嘶嘶聲，眼睛和鼻子被推到一邊，分不清是哭還是笑。
這也是張阿姨每天唯一的娱樂。她的身體深深地浸在被子里，每個關節下都有一個小枕頭，凝固成一個不變的符號，直到兩個小時後護士過來換姿勢。有時候護士給她翻個身，背對著我們，她就生氣地哼哼著，翻個白眼飛出來。那天大部分時間，她都處於昏迷狀態。
三
有一次，護士過來給他們紮針，張阿姨的大腿腫了一個蓝色的大包，趕緊叫值班醫生過來看看。
“可能是静脈血栓。現在放在大腿里的針不容易取出來。我們先照張相吧。”
醫生讓護士送張阿姨去b超室。照顧張阿姨的護士是一位50多歲的大姐。同時，她還要照顧處於植物人狀態的丈夫。這幾年，她的身材瘦了很多。這一次，她在抱人的時候，不小心讓張阿姨的頭重重地撞上了護欄。
我從護士站過來，正好看到這一幕。我趕緊幫她一起抬張阿姨，一邊抱怨，“檢查東西至少要兩個人。請阿元姐姐跟妳走一趟。”
老護士摇摇頭:“阿元也是醫生，不能隨便請假。”
“那她的女兒呢？把自己的母親留給別人，付點醫藥费，真的很舒服。”我爲上次的事感到不安。
“她女兒心里有仇恨。哎，老院長一辈子都在爲病人操心，卻沒有爲孩子盡心盡力。”
在門外等的時候，我和老護士聊了起來。“她女兒脸上的傷疤，妳知道。我小時候被燒傷過。我聽說院長的兒子在那場火災中失蹤了。可憐的東西，他才幾歲。”老護士的语氣不無遺憾。
“怎麼會有火災呢？家里沒人吗？”
護士衝我撅了撅嘴，不再說話了。張阿姨拍完了，被推了出去。
“她的血塊很明顯，而且還在動。如果到達肺部，可能會有生命危險。”阿元是來送饭的時候在醫生辦公室得到的消息。
她告訴我，長期輸液後長期躺著的病人，内髒會衰竭，這是可以預見的。
“按照張阿姨的意思，我真的不想再被救了。”
我回頭看了看病牀上的母親。她剛做完針灸，似乎睡著了。她會有血塊，她的内部器官會衰竭。她最終會到達那里吗？我感到一陣絕望。
四
我妈肺部感染一直在加重，黏糊糊的痰在氣管里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音。很多時候我以爲她睡著了，在打呼噜，但仔細一看，是被痰堵住了。
吸痰的時候，她的脸發紫，眼里滿是淚水，她唯一能活動的手試圖推開我。也許我希望別人也能做這份工作，至少，不要讓我看到她這樣。
再次見到張阿姨的女兒是在醫生辦公室。我問我妈的醫生她的病情，我看到她坐在醫生對面，在簽一份文件。
醫生告訴我，我妈妈的情況一點也不樂觀。如果肺部感染得不到控製，她只會變得更糟。
從辦公室出來，我跑到走廊，蹲在角落里，抱住自己。我忍了很久，情緒有點崩溃。我呼出一口氣，勸自己:“還沒有，還沒有，還沒有絕望。”
有人推了推我的肩膀，我抬起頭。淚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面前的女人切成了許多塊。
“想哭就哭，沒事。”
哭過之後，我看清了她，那個脸被劉海遮住的女人。她把頭扭過去，把剩下的半張精致的脸對著我，抱著胳膊靠牆站著，完全不像剛才安慰我的樣子。
哭了一小會兒，我想起妈妈牀前沒人，趕緊回病房。走了幾步，我轉身對她說了聲谢谢。
她在空中點了點頭，我受到了鼓勵。我忍不住說:“張阿姨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了。妳不是要去看她吗？”
“哦，醫生今天跟我說，我會尊重她的意願。”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晚上，我睡在兩張牀之間的上下铺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醫生的話。第二天不知道怎麼鼓勵妈妈堅持下去。
窗外的燈光照了進來，我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在牆上晃動。當我抬起上半身的時候，我發現我妈正用她唯一能活動的手試圖把頭翻過來。
自從腦出血癱痪後，她的脖子就不能動了，哪怕只是稍微轉頭，都要找人幫忙。但這一次，我妈在黑暗中試著抬起手臂，把它放在脖子下面一點點，來推她的頭。她的胳膊瘦得像竹竿，皮膚鬆鬆地掛在骨頭上。每一次用力都會給她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我只要站起來，走到她半步，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頭，再用一點力，她就可以舒服地側卧了。我的意識脱離了身體，完成了這一係列動作，但人卻被牢牢地釘在了地板上。
我知道妈妈的努力只是爲了讓女兒多睡一會兒。每次我半夜翻身拍她的背，她都用活動的手握住我的手腕。以前是我們之間的游戲:她總會捏我的手腕，看我瘦了沒有。
牆上的影子徒勞無功，我轉過頭，不忍看她。
五
第二天，張阿姨走了，凌晨四點多。她悄悄地離開了囚禁了她一年多的身體，得到了解脱。
那天，女兒第一次走進病房。張阿姨已經被送進了太平間，一個模糊的身影凹陷在牀墊上。
女人走過去，把手放在牀上摸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坐下，躺下，睡在牀上，一動不動。
我想說點什麼，但我覺得此時此刻說什麼都不合適。
“哦，這張牀真小。”她睁開眼睛，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语道:“我記得她是一個非常高大強壯的人。”
我想到可能也會死去的母親，眼睛酸酸的。
“嗯，妳能幫我吗？”她突然轉過頭，指著堆在一邊的小枕頭和踝鞋。
妳幫我墊著，就像她平時躺著一樣。她停頓了一下，說:“我想知道是什麼感覺。”
張阿姨的東西被拿走了，她一年多的痕跡在病房里被輕易抹去。阿元帶著女兒把張阿姨的屍體帶走了。
臨走前，我對阿遠說:“等我妈出院了，我請妳一起吃饭。”
阿元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說:“食谱其實不是我做的，我就照她女兒做的給妳印了一份。”
“她女兒幹的？”
“其實我只是送個饭過去，受別人委托。那些流食都是她女兒做的。”
“但是她爲什麼不自己送來呢？她去醫院的時候拒絕見她妈妈。”
“那是張老師的意思，哎，說了妳也不懂。無論如何，感谢她的女兒。這個食谱是她的臨牀營養師做的。”阿圆給我留了個字谜就走了。
雖然偶爾會想起，但精力和心思都在擔心妈妈的病，很快就會忘記。
她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聽力逐渐減弱，一只眼睛失明。我和她玩手指游戲，給她讀書，她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我突然想到，張阿姨的眼睛是那樣的一動不動，仿佛透過我身後的牆，看著另一個遥遠的世界。
我跑到開水間哭了一會兒，擦幹眼淚，心平氣和地回來了。我妈妈承受著我無法想象的痛苦，我不能把自己的任何痛苦轉嫁給她。
幾天後，照顧張阿姨的老護士也準備走了，因爲丈夫去世了。我走的時候，護士留給我很多東西。
“尿佈，纸巾，新針頭……”她一個一個地拨弄著它們，不停地說著。“它們都是有用的東西，妳看。”
我知道一旦停下來，我們都能聞到死亡帶給彼此的壓抑。護士突然用手捂住脸，哽咽了。
“哦，我每天都爲他的離開做準備。當我真正離開的時候，我發現我還是沒有準備好。”
我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問她以後打算幹什麼。她使劲擤鼻子，抓起纸巾擦了擦:“什麼計劃？沒有計劃。以前有空就想做點什麼，現在不知道做什麼。對了，她女兒張老師讓我幫她帶孩子。”
“她活著的時候爲什麼不去看看她妈妈？”
“既然人都死了，沒什麼好說的。張老師要爲自己赎罪。”她告訴我，火災是因爲張阿姨趕著加班疏忽造成的。當兩個孩子死亡，一個受傷時，她的丈夫和她離婚了。
怕成爲女兒的負擔，她欠的更多。張阿姨死活不讓女兒來醫院護理。去世前身邊沒有親人，大概可以抵消她這辈子的負罪感。
妈妈氣管缝合後，我簽了風險承擔協議，帶她回家。我不再爲她描绘虛假的未來。我握著她的手，每天說很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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